江上白雾正浓,客船不大,一片苇叶似的,扬着帆,被风吹着,缓缓的就入了江。
可看见得东西不多,贺行却伫立船头,拧着眉,朝远处发了有一会儿的呆。
底下人捧着个小包袱走来,见他出神,尚不敢靠近。
贺行稍偏了头:“拿来。”
双手将包袱奉上,是陈恨的包袱。
贺行一手将包袱打开,随手翻了两下,那包袱上边只是些寻常东西,他觉着没意思,便问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陈……”那人顿了顿,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恨,想了想,照着方才贺行喊他的称呼回话,“陈先生还带了一幅舆图。”
“好端端的,喊他先生做什么?”贺行嗤笑了一声。
手下有些委屈:“爷不是也喊他先生么?”
“文人就喜欢这个。”
手下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那个忠义侯,就真的那么厉害?得了他就能得天下?”
贺行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屁。”
其实想想也知道,再厉害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能耐,民间戏说罢了。
被自家爷骂得不明所以,那人讷讷的,站在原地不敢再说话。
“是李老八要他,我可不敢要他。”贺行垂着眸,翻检着包袱里的东西,将里边的物件一件一件拂落在地上,“他从前把李檀弄成那样,连自己亲生哥哥陈温都不放过,陈府除了他满门不留。”
贺行冷笑道:“一个文人,狠成这样。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要是投我,我有这个命用他么?”
“爷对自己也狠。”手下恍然大悟,“爷是同他棋逢敌手,惺惺相惜。不忍心看他在改朝换代的时候给皇帝白白殉葬,所以有心救他一命。”
自己挑的人,再傻也是自己的人。贺行面色一变,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屁。”
又一次被骂了,手下很委屈:“那爷的意思是?”
“我从来瞧不起文臣。你看我那个便宜爹,当了半辈子文臣,再当了半辈子乐师,忠心耿耿的当乌龟,给主子养孩子。”
贺行嘲讽的勾着嘴角笑了:“不知道主子还要不要这孩子,十来年来都没给人冠姓。病得要死了,还是护着主子。”
“他怎么不想想,我一个人做了十来年没名没姓的种,整日里被他‘也行’、‘亦可’的唤来唤去——”
“我多恨他。”
“那个陈离亭,我不敢用他,但是李老八看重他。”贺行轻声道,“文人容易摆布,要他变节,大概也不算难。陈离亭要是倒向我们这边,姓李的得气得半死;他要是痴心不改,又身陷敌营,姓李的更得气死。”
“我早先费尽心思在这儿等着,就是等他。”贺行拇指与食指一捏,把整个包袱都掀翻了,“拿捏住了他,才是最有用的筹码。他一人,比闽中几万人都有用。”
包袱里的东西不多,零零散散的落了满地。贺行低头去看,忽凝眸,一弯腰,捏着玄色金线绣的衣领,把陈恨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件外衫提起来了。
“去传……”贺行改了口气,阴恻恻的道,“去请陈先生出舱一叙。”
“要是陈……”手下顿了顿,弱弱道,“先生、不来呢?”
“那就让那个林小公子去请他,他好心,总不会忍心让林小公子死在家门前。”
他将外裳搭在胳膊上,指尖摸索着衣上花纹:“再告诉他,我不急,今儿一整日都在船板上候着他。他好心,也不会忍心叫我在船头吹一整日的风。”
手下人去传话时,陈恨一个人,正用牙咬着细布,给右手包扎。
开始听他说贺行请他一叙,陈恨头也不抬:“不去。出去告诉他,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手下人退出去,陈恨也包好了伤口。不愿意叫旁的人来包,他一个人一双手都伤着,把两只手弄得像是两只蹄子。
只待人一走,陈恨便起了身,在新的船舱里四处看了看。
新的船舱较大些,开了窗子透天光,布置得很是不错。
他只略略的扫了几眼,贺行的手下人又进来了,手里还抓着个人,道:“咱们人微言轻,请不动侯爷。这儿有个人,总请得动侯爷了罢?”
“侯爷,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求求你走一趟,不然我就……”林小公子林念含着两汪泪,可怜兮兮的抬头看他,泪眼朦胧的看清楚人之后,惊道,“侯爷!”
手下人又道:“咱们贺爷说,侯爷好心,总不会放任林公子死在家门口,更不会留他一个人在船板上吹一日的风。”
陈恨抿了抿唇,好艰难的道:“是。”
“那,侯爷请?”
陈恨转眼看他:“我想同林念说两句话。”
“您说,咱不急。”
陈恨起身,径直走到林念面前。林念这时候还呆着,未回过神,只是怔怔的瞧着他。
“对不起,骗了你了。”陈恨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用怕,我护着你。”
“我……”林念嚅了嚅唇,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终是无话可说。
陈恨叹了口气,转身就要上船板赴约去了。
直等他走出去一段路,林念蔫蔫的,轻声道:“那你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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