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淮扬纪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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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付明望着眼前的这位颇有些出尘脱俗之姿的中年男人,心底下仍然不相信他会是个商人,这人自早晨与他坐谈已有多时,谈兴所至,就连付明也大感痛快淋漓。

“鲁先生,今日与君一晤,足慰平生啊。有道是:‘人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先生谈吐学问便使孤更加仰暮徽州山水钟秀,否则如何能生养出似先生这样的人物来”。

对方正是随园的主人鲁胤夔,他昨夜风尘仆仆地自淮安秘密返回扬州,为的就是晋见这位几个月前就予以资助的少年亲王。听到主公给自己这样高的评价,鲁胤夔那漆黑的眉毛略微扬起,笑道:“主公这样抬举臣,可实在是折煞鲁某了。只望主公底定九州、天下太平时能驾临吾乡,则徽州百姓不胜荣光之至。”

付明点点头,适才与这位淮北盐总把今天与商人们开会的事宜布置了一番,对方不仅表示配合,而且要倾其所有投入付明的远洋贸易之中。两人又坐论国事,观点看法竟也有相近之处,民间当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啊。

“主子,今天上午还要在知府大堂与军中诸将计议军事”,明月见时候已经不早,只好进书房催促起来。

鲁胤夔听出付明还有要事,便急忙起身说道:“但请主公放心,今日之事,臣定与本乡商贾商议妥当,管保主公事成无忧。”

付明笑道:“那就先谈到这里,鲁先生,你一路辛苦,就在此处歇息吧。”

“臣不敢,臣不敢!”,鲁胤夔当然不敢。

“何来敢与不敢,鲁先生大可不必客气。此处本就是你的宅地,孤可不想落下夺人产业的坏名声。明月,你去与鲁先生的管家知会一声,安排鲁先生的住处。”付明说罢,再也没客气,只与鲁胤夔道了声别,就匆匆地出了随园。

照例还是由孙崇恩亲自率队来护送献王,付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警卫营长,这胖子肥嘟嘟的脸盘竟瘦了一圈,看来激烈战斗的减肥效果不错。马夫将雪里红牵了过来,付明一看马儿依旧雄壮,养马人仍是那位赵老四,也仍旧是一副沉闷的样子。

付明拍拍马头,马儿欢快地长嘶一声,但他在纵身上马之际,却微感身形发滞。付明心中颇有些着恼,转而不由地暗暗苦笑一声,重伤负身昨夜又几度春风,实在是胡闹之极。此刻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在冬寒料峭中略感温暖,到底是江南的冬!

“我竟然怕冷了!”付明自忖体质不错,但锦衣玉袍披裹之下仍微觉寒意,使他想到谢希真昨晚**之后对自己说的话:“不想要小命了吗?”

付明仍感觉那小拳头捶在后背时的温暖与体贴,同时心道:“死一次就够了,今后当真要收敛心性了,不能任从前太子的脾性乱来”。放眼望去,在自己扈从的护卫之下,街道两旁看不到一个商业都会该有的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付明叹了口气,人心最难收拾,此言不假。老百姓要什么?只要一日三餐,温饱无忧。盼什么?只盼有个太平日子就好,哪管你什么抗清剿虏,什么江山社稷。再想到那刘泽清肆虐扬州、鱼肉百姓,而自己身为大明亲王、先帝遗孤,此番兵不血刃地解放了这座千年古城,正所谓救扬州十万生民于水火,可是百姓并没有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大明百姓的麻木不仁可见一斑!

也许是宣传鼓动工作做的不到位,老百姓根本没搞清楚献王的军队与其他官军的不同。付明琢磨着,心里就不由得又沉重起来,只因自己的敌人根本不会给自己时间来收拾人心。如此以来,他就对午后与“秘书班子”的会面格外地看重起来,但愿我们的喉舌能够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至少要让对手们焦头烂额,气得没心思跟自己捣乱才好。

虽说脑中算计不停,付明还是留心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街道的另一侧便是一弯河水,要说扬州的水自高邮湖挟运河下注,停脚处即成瘦西湖。而付明所在之处的水该是扬州数不清的河汊中的一支,一棵不知名的花树竟开到河中间去了,虽说在冬日里光秃秃,没什么美感,但仍能想见花开时节,花儿落满水面的那种恬淡优雅的意境。可惜在我们的献王眼中却是充满了破败的景像,如此烟花之地成今日之景,令他心忧不安。尤其是那暗绿色的河水,仿佛永远都不会流动,这就更让付明有一种冲动,想用他全身的力量去投入一块巨石,或者是自己也破水而入,要击起那千层巨浪,去打破一潭漫无生机的死水。

想着想着就要到知府衙门了,付明远远就望见了站在衙门外的一群将领,他双腿轻轻一夹,胯下神驹就会意地加紧了速度,很快站到众人面前。

众将施礼完毕,付明便领着团以上的军官,快步走进了知府大堂。等到了堂前,众将却发现主公高居台上,森然不语。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主公在生什么气,生何人之气。

“诸位自三日前随孤闯出南京以来,有赖于大家同心偕力才有了现而今这个局面。今天把各位找来,是要与大家商议下一步的做为。但在开会之前,孤先要处理一件事情。”

说话间,付明的眼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只见宋献策低头无语,这位参谋长大人早晨与郭远聪一起面见过付明,此时也多少猜出了主公动怒的原因。只是此事看来不大,主公却要大做文章,自己又牵扯其中,实在不宜多言。朱明理真正是不明所以然,心里想不明白,便扬着头直盯着主公看,想从付明的脸上发现答案。阎应元沉着脸,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张煌言、郑森两人素来交好,这时互相用眼神交换着答案。陈逸飞是后进之人,心中就更打起了小鼓,不知付明要跟谁发难。至于孙崇元就更纳闷了,主公适才从随园中出来时,心情看来不错,怎么突然就乌云压顶了呢。胖子正愣在哪儿呢,却冷不丁被付明的问话吓了一跳。

“陈再起所部,昨夜由何人督率”。

按当初的部署,陈再起的那几百人都由孙崇恩统带,这时胖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是臣”!

朱明理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他爱惜陈再起的刚健骁勇,昨夜跟主公要人虽说没得应允,但见主公也没回绝,于是便私自将他留在自己的骑兵团驻地,并未许他回警卫营。难道主公是要纠查此事?孙崇恩是他从前的旧部,这时把事给揽了过去,无非是怕老上司吃亏罢了,但朱明理为人素来义字当头,岂能让人代为受过。于是,站出来,大声回道:“主公,那个陈再起,臣昨夜把他留在了臣部驻地。”

付明看了这心腹爱将一眼,胸中怒气却更盛,但他仍旧压下火气,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孤的部署,也难怪带出这种痞子兵。以孤看来,就是好兵也要让你带坏!”

朱明理听得不服,心说痞子兵咋了,没有这些痞子兵,主公你现在能如此风光。刚要反驳,却听付明继续说道:“阎将军,你来说说,今早凌晨,你部官兵巡城时发现了什么?”

“是”!

阎应元应声答道:“回主公,臣部负责城防。今早子时,有一个排在巡逻过程中,于城东一青楼发现有官兵与扬州的街头无赖厮斗,好在并无人员伤亡。但是当巡城官兵上前捕拿时,除了那群无赖束手就擒之外,那些肇事官兵却打伤我巡城官兵,并在其头领带领下有组织地逃逸。经过一番审讯,以及对现场丢弃的部分兵器的判断,现已查明,这伙官兵系警卫营下属的独立骑兵队,其队长陈再起便是现场头领。现人证、物证确凿,绝无第二种可能。”

付明待众人听罢,冷哼一声道:“朱明理,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煌言却先一步站出来答道:“主公,臣任副团长,没有发现有人夜里私自溜出团部驻地,也该受罚。”

朱明理却蔫了下来,在心里骂道:他妈的陈再起,竟给老子惹出这般事来。待听张煌言抢着领罚,自己更难辞其咎,于是撩起战甲下摆,伏身下跪道:“主公,臣朱明理治军不严,请主公治罪”。

付明瞄了朱明理一眼,追问道:“昨夜孤与你说的严明军纪之事,你可曾往心里去了?”

朱明理答道:“臣昨夜回营,即将全团将士交待得清楚明白。但是陈再起私自出营,臣确是督导不力,臣愿受罚。”

付明叹了口气,心道:可怜这个陈再起是员难得的勇将,今天只好拿他来祭旗,否则军纪不整,谈什么征将四方,更不要说与东虏的虎狼之师相对抗。于是他放缓了口气,对众将说道:“如此看来,在研究下一步行军方案之前,我们还要就军纪问题开一个副连职以上军官的扩大会议。朱明理,你先站起身说话。孙崇恩,你让大堂外的军官们都进来。”

大家这才明白,为何主公今日通知基层的军官也要来报到,原来是早有预备。这时随着孙崇恩的进入进出,大堂内已经涌入不下百人的各级军官。不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大家伙是按职位班次陆续进入,一进大堂便会看到上级长官那难看的脸色,于是也跟着沉下脸,不敢乱说一句话。

陈再起算是头几拨进的大堂,所以站的也比较靠前,献王的眼光有几回就冷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直觉背脊发凉。但他于千军万马之中死也死过多少回了,这时反倒不怕献王会把他怎样,明白是昨夜的事已经败露,心道:大不了,与你丫拼了。

付明待众将再次施礼完毕,便轻咳了一声,收回那两道在人群中不断逡巡的冷峻眼光,扬声说道:“各位将士,自留都生变,孤与大家一同出生入死已有三天时间。许多话,孤在不同的场合说过,有的人听过了,有的人可能是听别人说起。今日把大家一起叫来,就是与大家说清楚。”

说到这儿,付明稍停片刻,发现下面的人都流露出专注的神情,于是仿佛是火山爆发般,他充满激情地说道:“现在是甲申年十一月初六的*时,历史会记住这个时刻,因为什么呢?因为诸位,因为诸位今后流芳于百世的威名,因为这里曾经将星璀璨。因为你们在大明最需要你们的时候提枪挎刀,与孤同赴国难。因为我们要一起转战天下,解民于倒悬,以赫赫战功彪炳史册。我们的后代在许多年后,仍然会非常向往这样的时刻,他们将用溢美之词来描述你们、用最华美的诗来歌颂你们,你们将是大明朝的中兴将帅,你们将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国功勋。孤凭什么下这个断言呢,因为我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业是光荣的事业,是必将胜利的事业。为什么说我们光荣,我们必胜。因为我们为的是亿万万皇汉同胞的福祉,因为鞑虏穷凶极恶,今巳贯盈,当得天诛!”

付明继而语气一转,道:“然,战争是要流血的,况山高路险,风催雷飘,鞑虏之强悍,自蒙元之后,无出其右者。今天站在这里的各位谁都有可能马革裹尸,饮恨沙场,你们……惧乎?”

“勇者无惧!”阎应元率先喊道。继而大堂之上听得热血沸腾的人们跟着一起大声喊叫起来。有的人不懂什么“勇者无惧”,但也扯着脖子喊道:“我们不怕死!”

付明伸开双手做势让大家平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孤相信大家都不是懦夫,更不会贪生怕死。民间有一个说法,叫‘好男不当兵’。孤现在要说,这话是放屁,大丈夫身处乱世,当玉带金钩,万里觅封侯,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第一目标,今天敢当兵的人都是好儿郎,都是响铛铛的汉子。孤用人的原则就是‘百战定前程’!在孤的标下,不分贵贱门第,只要你听从将令、肯打肯拼,便给你功名!”

包括宋献策在内的近卫旅高级军官听主公突然说什么放屁,也不由一愣,既而发现人群中的骚动,才明白主公是在激发这些人的上进之心,莫要短视,只图近利。这时就听主公又说道:“咱们的近卫旅现在虽然只有区区万人,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队伍将是十万人、百万人,我们的军队将横扫**,我们将是中国的脊粱。”

说到这儿,付明的语气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然而,我们目前的处境仍然极其危险,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满洲鞑子,还有当朝奸佞,还有无数披着人皮的汉奸卖国贼。我们前有史阁部统率的数万大军,后有大江对岸整个江南的几十万朝廷走狗,我们如果不能渡过如今这个最艰苦的阶段,就谈不上驱除鞑虏。我们该怎么做?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做?”

众人平静了片刻,继而有人喊道:“跟他们拼了!”大家喊的口号不同,但是说法却都相近。付明这次没有阻止这些近卫旅基层骨干的冲动,他冷静地观察着不同人的表现,尤其是陈再起!这家伙似乎对献王的这番话不太感兴趣,虽然好像咕哝了几句什么,但以付明的理解绝对不是像大多数人说的那样慷慨激昂。当然还有人也只是在凑热闹,这些人中许多都是市侩出身,虽然已经担任长官,但是脑子里仍然是现买现卖,谁出价高就跟谁的心态。付明之所以把目前残局说出来,就是要统一思想,既然已经如此,那么不如主动说出来,也省得下面的人暗地里捣腾。

“古语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孤也要说,有退路的人可能成为懦夫,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安全的道路逃跑,回到自己的家园请求收容。但我们只能选择勇敢无畏,在胜利和覆灭之间我们早已绝无回旋余地,或者战胜,或者败亡,这就是孤与大家的要面对的现实。”付明加重了语气,是要让大家的脑子尽快冷静下来,因为真正残酷的战斗就要到来了。

“虽然敌人声势浩大,步步进逼,但是在孤看来这并不可怕。以战局观之,只要运筹得当,我们完全能以一抵十,各个击破。孤有这个信心与把握,你们有吗?”

付明待众人口号呼毕,就语气一转,从激情澎湃突变为冷酷无情,沉声喝道:“要想成功,前提就是我们要把自己变成铜墙铁壁,可是现在有人不识大局,违抗军令,大家说该怎样处置?”

“杀”!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杀”!

2.

群情激昂之下,即使如宋献策这样的老狐狸也脸色几变,暗惧献王的手段。付明望着陷入狂热之中的近百位近卫旅中坚分子,心道:最难读懂是人心!最易把握也是人心!他向台下问道:“何人能说出,如何把我们打造成铜墙铁壁?”

人群中有人答道:“回殿下,应该加强战前练兵!”

付明侧目望去,说话的人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一个下级军官,身体瘦长,下巴略有些前挺,线条分明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这人站在人群中初看并不扎眼,只是仔细端详起来却有一股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挺拨气慨。付明本是要自问自答的,这时听有人冒尖抢答,便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出列说话,自报番号。”

“回殿下,骑兵团第二营第三连副连长李睿报到!”

付明听罢,回过头问朱明理道:“明理,你的第三营有一个副营缺是吧?”

朱明理听得一愣,继而明白主公是要破格擢升,立刻答道:“回主公,是有一个副营缺。只是这个李睿入伍京营中不足一年,这次提升为副连职已经是越级提拨了。”

付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眼光凝视着李睿问道:“李睿,你读过书吗?”

“回殿下,臣从前读过七年私塾,但从未谋取功名。”

付明越发不解,便追问道:“为何没有博取功名,家中困顿吗?”

李睿摇了摇头道:“回殿下,臣乃广州人氏,家中世代经商,所以读书不为功名,只求识字懂事即好。”

付明心道也是,没银子又如何进得了京营,可他又为何不图坐保家业而到这里当了兵?当下也没工夫再细问,借机向众将鼓动道:“诸位,适才报到的李睿同大家一样为了驱除鞑虏这个崇高的人生理想,自南国广州不远千里地来到淮扬,可见我们大家虽然来自于神州不同的地域,虽然曾经生活在五湖四海,但我们的目标与理想却是一致的。但不知还有何人能够说出孤适才的答案?”

“报告!还要有严格的纪律!”这次说话的是站在陈再起身边的张子凌。

付明本以为这厮与陈再起同袍情深,这时见他竟有如此说法,颇有些出乎意料,就连站在张子凌身边的陈再起也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心中犹疑,付明的面上却没甚动容,也道:“张子凌出列!”然后对在场众人继续教育道:“诸位,诚如适才二位所言:一支军队必须有高昂的士气、过硬的战术以及铁的纪律才能赢得胜利。然而,这一个硬字、一个铁字不会从天而降,它是在场的每一位长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得来的。所以,今天在这里,孤明确要求,上自孤本人、下至士兵,近卫旅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无条件遵守命令,大家可有异议。”

“没有!”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付明非常满意地继续说道:“那么,孤再跟大家讲讲为什么我们不能挠民!同样也是因为我们的理想!我们既然号称驱除鞑虏,要解救天下苍生于倒悬,那么就不能同其他军队一样鱼肉百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有我们成为仁者之师,我们才能仁者无敌。”

“孤为让所有将士都晓得这个大道理,并恪守执行,在近日便会组建旅部直属的宣传处、军法处,这两个部门中前者负责向全军儿郎做宣导;后者则是根据规定对违返军纪的军人进行处理的强力部门。本来这个军法处,孤还没有合适的长官人选,但是现在已经想好了,便由李睿担任正处长、张子凌担任副处长,级别等同于正、副营级。”

付明此番言罢,军官们立即传出一阵短暂的骚动,出乎意料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妒者亦有之。李睿、张子凌二人匆忙领命之际,也完全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却不知付明一眼便相中那李睿的傲骨,对张子凌则是为了完全瓦解他与陈再起的“亲密关系”。

“在其位当谋其事”,付明这时虽然感觉精力又渐有不济,仍强撑着说道:“现在孤的手头就有一件案子,要请两位处长来办理。”

陈再起终于等到献王来“落实”自己的问题了,只是他已经没有刚进大堂时那般气概了。要说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被付明发动起来的“革命群众”此时却不会饶过他,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深深地陷入了自责之中。原来自己的一次疏乎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仿佛全民族的苦难都是因为他,仿佛抗虏大业也会因他而失败。人生中第一次,陈再起对人对事生出了一分发乎内心的敬畏,这个献王的心胸与算计真可谓深如瀚海。所以他有一种冲动,他要主动站出来坦白问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作者案:**在国内革命战争中吸收的那些山大王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听党的话,成为比**员还要共产的分子,乃至刀勒到了脖子上也不吭一声,由此可见一斑。)

付明也感觉到了这个陈再起突然间冒出的一股子烈性,只听头缠红巾的西北汉子大声喊道:“殿下,不必劳烦军法处,陈冉升认罪便是”!说罢,他伏身半跪于地,眼光灼灼地望向付明。

付明意外之余,却越发平心静气地问道:“陈再起,你有何罪,做了什么事情,与在场的同仁们说说”。

陈再起脸微微一红,继而咬咬牙说道:“回殿下,昨晚臣随朱将军回到扬州后,手下的弟兄都嚷嚷说,这扬州不仅景致天下闻名,连娘们也出了名的细美,出的‘瘦马’全是绝色,要臣领着出去耍耍。臣也一时心动,想兄弟们打仗打得辛苦,就没听子凌的劝,领着他们出去胡闹了一番。”

付明听他说起的什么“瘦马”,却不知是何物,想来也是对那些风尘女子的蔑称吧。接着听陈再起继续说道:“臣与兄弟们本来玩的欢喜,却没想竟有无赖欺负姑娘,臣等气不过,才与他们发生争执。后来负责城防的步兵团兄弟发现了臣等,为了掩人耳目,臣等就此跑掉。臣如此做,现在想来,实已铸成大错。请主公罚过,就是要了老陈的脑袋,老陈也绝不说半个不字。只望主公念在老陈初犯,饶过手下兄弟性命!”

付明本来恼陈再起耿武不听教化,这是发现他深有悔意,而且一番话说的有情有义、很识大体,心中又动爱才之心,只是“群众运动”已经搞得如火如荼,又如何对大家说出不杀他的理由来。心中为难之际,付明仍然狠下心说道:“还是由军法处拿出意见来,孤再做决定!”

李睿虽与陈再起不熟,但也知他的来历身份,眼角瞟了作深思状的张子凌一下,斟酌着说道:“殿下昨日已传令三军,不得擅自离营,更不得挠民,否则杀无赦。陈再起明知故犯,罪不容恕。臣以为当立即执刑,以正视听,以昭示全军!”

言罢,整个大堂上变得静悄悄地,每个在场的军官都能听到身旁战友的呼吸声,这也是军法处树立其强势权威的关键时刻。付明陷入了深深地矛盾之中,因为李睿此语即出,即使自己贵为全军统帅也势难挽回。再看看手下大将的态度,阎应元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睿,朱明理则露出诧异的表情,看来是对这个地位急速窜升的手下有了新的认识。张煌言颇有些同情地望着陈再起,却欲言又止。郑森极为漠然,眼光突然变得游离不定,见付明看向自己,便转头不语。

“在下不以为然”!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于是几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向那人投去。

是施琅!那个冒犯了献王储妃的小贼!这家伙昨日重新整编后,被分配到阎应元的步兵团担任副连长。

付明也没想到会是施琅,这几天忙碌异常,早就将他忘在脑后,虽想他竟会在此时公然站出来唱反调。难道因为同是流寇出身,生出了一份难得的胆气与同情心?

阎应元却不能再坐视不理,他大声喝道:“施琅,你给我站回去!”

付明与宋献策对视了一下,从对方的目光中,两人都读出了那层意思:实没料到,不足万人的军旅中竟是藏龙卧虎,什么人物都有啊!

付明接着向阎应元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不要动怒,自己则背着手从知府大人平常坐的案前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慢慢道来:“但说无妨,现在是开会,有什么都说出来!”

施琅没把阎应元的喝斥放在眼中,这世上要说有怕的人,只有献王吧。所以听到主公鼓励,他急忙说道:“臣以为当初主公量刑既以过重,这种罪过,第一次犯错该是鞭鞑、打板子等活罪,再犯才该是死罪。毕竟还没有造成伤亡!”

此番话一出口,就连朱明理这样素来与主公没大没小的家伙也耸然动容,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小小的一个连副竟敢直斥主公之非,凭这一条就该大刑伺候。阎应元也忍不住了,他正要喝骂,却被付明的话给堵了回去。

原来付明此刻出奇地没动气,他在想如何收场,既保住了陈再起这个惹祸精的性命,也能让自己今天开会的目的达到,于是向张子凌问道:“军法处的二把手,你怎么看?”

二把手!

众人听得都是一愣,继而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没听懂的人等张子凌一说话便也恍然大悟。张子凌很干脆地回道:“以臣之见,目前不是讨论当初主公立法尺度是否合适之机。而是要定下来军法是否该严格执行!”

付明心中直叫苦,这还是要让陈再起死啊!你们不是好朋友嘛,怎么关键时刻还踩上一脚呢?再见陈再起的眼色,付明方才明白这是张子凌在成全他的至交,毕竟这是陈再起自己的选择。

付明想到这儿时,已经走到了陈再起的眼前,这个彪形大汉半跪于地却仍如铁塔般雄壮。付明叹了口气,说道:“一颗大好头颅,一副本该献身沙场的身躯,却因一次放纵而全都失去。大家说值得吗?”

军官们跟着一起吼道:“不值!”

付明收回凝视陈再起的目光,非常感慨地说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功业未遂,奈何死乎?只是军以立信为本,孤言一出,势难追回。会议结束后,立即将陈再起斩首传示三军!陈再起,你可服气?”

“死而无怨!”陈再起也很干脆。

“朱明理督导不力,着留职察看,同时鞭三十以示警策。张煌言身为团副长官,连座受罚,鞭二十。施琅敢于直言面陈于孤,忠义可嘉,立即升任团直属警卫营副营长。”付明的再次破格擢升与对两位高级将领的处分又一次引来人群中的部分骚动,他却没理众人,只是轻声对陈再起轻声说道:“冉升,你先起身说话”。

待陈再起站了起来,付明方才高声道:“好男儿,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好男儿,满腹正气,一身傲骨。所以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既然孤的近卫旅中都是大好男儿,孤看以后在军中跪拜之礼就免了吧,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满副甲胄在身,不大方便。至于敬礼的方式,就以下级主动向上级行军礼,上级再回礼为宜”。

众人听得更是大吃一惊,这位献王脑子里究竟还有多少花样,更不敢想的是,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已经回到案前,向大家立正后行了一个军礼。

如果有这本书的读者在场的话,如果恰好他曾经入伍当过兵的话,他肯定说付明行的这个军礼不标准之至。可惜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标准”竟成为日后帝国武装部队的标准军礼。在场诸人中,还是前排的几位反应快,受了罚的朱明理此时却没有一丝怨气,倒是立刻麻利地首先举起了右手,然后是第二人、第三人,直至所有人。

可是等付明放下手后,他却发现大家还没放下,这倒让他颇有些为难,因为他从前没当过兵,也不知该多长时间放下手来,既而想道:直管自己定下来便是规距了。于是说道:“大家放下来吧,以后记住默数三声,就可以放下了。”

大堂中的所有人这才把手放了下来,付明见大家举得时候差次不齐,这收回的时候也没见得有几分相似,于是皱着眉说道:“这军礼在全旅的推行,还要靠军法处时时督导,大家今日回去先做好本职工作。军法处自会在明日把具体的方案草拟并通知各部,今日会议结束,散会。”

刚说到这儿,就听有人在门外大声喊叫,付明耳目较常人敏锐,听到其中竟有什么“大哥冤枉等句!”心下登时生疑,其中竟牵扯到这个陈再起,难道是另有隐情。于是立即说道:“把那吵闹的人带进来”!

不多时,就有警卫营的几个士兵把闹事者中为首的两人带了进来。付明见他们的神色举止与陈再起相近,便知是“西北马贼”的手下,于是向李睿说道:“军法处长,你来审视。”

李睿看了一眼张子凌,对方会意地与他一起走到那两名闹事者眼前,先由张子凌问道:“你们为何在大堂处生事,不知这里正在开会吗?”

那两人一见是张子凌,他们的二当家,急忙说道:“二当家的,陈大哥他冤枉啊!昨晚不是他领我们去的,是我们自己要去,他后来赶去,是要拦住我们。”

张子凌一愣,这也是他心中疑惑之处,只是自己这个好哥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肯对自己说实话,一门心思只想闹他个天翻地覆,不想开会后又服了主公,一门心思要死,脑筋实在够执着。不过,这是为陈再起翻身的最好机会,他正待追问,却冷不妨被陈再起的暴喝打断,“你二人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命了吗?”

李睿立即向陈再起警告道:“陈再起,献王面前不得放肆”,然后对那二人厉声喝道:“你们二人可要想好喽,此时地地是由献王殿下亲自召开的近卫旅全体军官军事会议,你们不要说假话,要从实招来!”

那二人又将适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李睿听罢向付明报道:“殿下,陈再起所涉案宗又有新变化,但请主公核示!”

付明心中渐渐有数,要说从这个陈再起适才的一番作为来看,也不像是过分贪恋酒色之人,他这两个手下的说法的确可能是实情。于是他沉声传令道:“把所有闹事的人都带进来,把这二人先请到一边。”

等另一伙人进来之后,发现言词颇为一致。付明又问阎应元道:“阎将军,你捕获的那群无赖如何说法?”

阎应元对眼前的一事看来也琢磨了一阵子,他回道:“臣在亲自审讯那些无赖时,也听那些无赖说起陈再起本人是后到的,但却没料到是这一层。”

付明听罢,心道竟敢愚弄孤,陈再起!你好大的胆子!

3.

付明这时怒气上涌,更觉头晕脑胀,便侧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闭目静默了大约有半刻钟,方才感觉好过一些。

大堂上的军官们却不知主公身体有多难过,还以为他在思索如何处置。陈再起心下惴惴之际,就听主公果然说到了自己,“陈再起,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真是好担挡啊!孤这一生最恼人存心欺瞒,你却为了一己私心,隐匿事实真相,孤又怎能饶你!你怕手下人死,却没想过‘杀一儆百’的道理,如果全军上下能够以此为鉴,则师出有名,天下归心,战死疆场的人就要少得多了。不是孤无杀你之心,只因你罪不致死。军法处,更改适才的决定,所有参与昨日擅自出营的陈再起独立队属下一并处斩,陈再起论罪革去一切军职,并打三百重板,以儆效尤。立即执行!”

下级军官们听得胆颤心惊,别说是重板,即便是三百大板下去,十人中能活过来的只怕也只有一二人,还定会落下个残疾。若是重板下去,岂不血肉横飞,断无生还之道。献王殿下看来是动了真怒,不想放过陈再起了。他们却不知付明的心思,这三百重板下去常人或许真会一命呜呼,但以陈再起的一身好功夫,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的。正当群情紧张之时,只听付明又说道:“诸位还请退出去吧,半个时辰后在城外法场集合,大家一起来看执刑。”

“是!”军官干涩地举起右手,极其不熟练地行了一个军礼后按序逐渐退了出去。很快,大堂上便只剩下几位高级军官以及新晋升为军法处长官的李睿、张子凌等人,还有就是付明示意留下的陈再起与他的那不足十人的手下。

付明这时才再也坚持不住,重重地坐在了案前的椅子上,脸色便有些惨白。在场的都是会家子,这才想道原来主公身负的箭伤并未痊愈,刚才这半晌是带病训话。陈再起心里更是一颤,心道为了自己,主公身上有伤,还枉动真怒,自己实是做孽啊。

付明看着眼前跪着的那些个有罪之兵,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你们定也是悔了吧,只可惜已太迟了。好在你们还有良心,没辜负你们大哥对你们的一份深情厚意,也为孤挽回了一员虎将。放心吧,孤会为你们安顿好后事,家中若还有老小的,孤也会出银接济,若还要什么需要,现在就提出来,只要不出格,孤都担保做到。”

那几人只管磕头,再也不说什么,只听陈再起说道:“主公,臣的这几位手下早就无牵无挂,臣代他们谢过主公了。”

付明瞄了他一眼道:“你也知罪了吗?”

“知罪”!陈再起经过此番“磨练”,眼中的献王不吝为天人一般,自此当真是矢志以随。

“明理、玄著,你们也知错吧?”朱明理、张煌言听主公问起也急忙诚恳地应承了下来。

付明再看看宋献策,问道:“宋先生,孤的这番处置可算妥当?”

宋献策犹豫了一下,道:“主公恩威并用,全军官佐咸服,假以时日于战场之上,定会为主公拼死相搏,不负主公的一番厚望。”

付明却发现郑森颇有些不以为然,心中略有不快,但也没再问什么,只想过后再问不迟。于是继续说道:“监斩与监刑的主长官,孤就不亲自担任了,烦请宋先生与阎将军代劳。具体执行便由军法处的两个新任长官负责吧。各位今晚再到孤的府上来商议下一步的军机大事。”说罢,行了一个“付明式”的军礼,走出大堂。

刚出知府衙门,付明便见谢希真在门前等候,此时身边姬际可与王朗均在,便回头对孙崇恩、施琅道:“你们也去看看执刑的情况,孤这里就不用你们陪同了。”说罢,笑着迎向自己的女人。

谢希真见他步履沉重,一把拦住道:“还是乘软轿回去吧”。

“卿与孤同坐”,付明涎脸道。

谢希真白了他一眼,招手让姬际可叫来轿子,仓卒之下,也没用八抬大轿,只用一个二人担架的小轿,由两位“御前高手”一溜烟工夫抬回了随园。谢希真却在后面与雪里红较上了劲,一人一马废了好一番周折才在一袋烟的时间后跟回了府。

所以等谢希真推门而进时,付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打座运气。女人没有叫他,只是将汤药重新熬起,付明听见有人进屋,虽然没睁眼,却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那熟悉的淡淡幽香,知是谢希真。待一个小周天运行完毕时,伊人却又不知去向。

付明用汤勺拨弄着那药锅,才明白谢希真是专门给自己熬药来的,只觉暖在心窝偏又颇觉无奈,自己的这个女人怎么仍然居无定所,也不知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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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明虽然不清楚谢希真在忙什么,他的这个午后却非常繁忙。要与文人雅士们见面嘛,自然要选择个风雅的所在,于是便选择了平山堂。

为了安安静静地领略一下平山堂前的风光,也好清心养性,付明特意提前一个时辰前往。不想,还是早有人在那里等候了。付明远远望去,倒底都是熟人,吴尾生、方密之、陈定生三人正在堂前的一幅对联前评比不已,不过身后站着的两个读书人就不知是何许人也。付明着王朗与姬际可在后面警卫,自己向平山堂前踱去。

那五人见付明走近,急忙跪伏迎接,付明微笑道:“大家起身说话。有道是:最难相见是故人,各位仁兄与孤同受一番颠簸流离之苦,别来无恙否?”,接着又瞅着其他二人道:“不知这二位兄台如何称呼?”

众人见献王仍如在留都时一般平易和蔼,自然也非常高兴,陈定生素来言少,方以智固然嘴贫,但向来没有吴尾生意气横厉,所以还是由老吴抢着回道:“殿下,臣等先谢过殿下相救之恩,并祝殿下旗开得胜,此后但有驱使,臣等无有不往。”言罢,又介绍道:“这二位也是我复社精英,左边的这位,便是余姚黄太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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