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与会诸公堪称学富五车,体会的意思虽各有偏差而已,唯有一点共识尚能明白透彻,那就是献王说这些慰勉之言,无非是希望每位臣僚都能各安其位,上下同心,不因小事而生荠蒂,影响反清平逆的恢复大业。
付明隔了一小会儿,方才含笑道:“薛帅,还不快给姜先生道声不是”。事实上,之所以要褒扬薛云飞,却是为了安抚诸位老臣,若是只赞姜曰广,薛云飞或许会服,但以姜的脾性,却会以为献王是把薛当做嫡系,嫌隙只会更大,与献王也渐会离心离德。为君之道,总在制衡。
驭臣之道,重在得其心。总之,一番如春风扑面的话语过后,人人心中都感到慰贴,那舒服是滋润到了骨子里啦。在座的人都未曾料到,君臣之间的风云际会与默契,竟能如此动人心魄。薛云飞也有同感,他似乎已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人生正按着理想的路线一步步走向顶峰。
然而,薛云飞毕竟只是一位天才的军事统帅,在军事上他有敏锐的洞察力,在政治上却显现出难以想象的幼稚,甚至是十足的白痴,这在历代将帅中不乏先例。他们自以为一切荣耀、地位、权力、威望,都是他们在枪林箭雨中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他们完全受之无愧,却唯独不晓得这一切,对自以为“天授君权”而以“天子”自许的君主而言,只是予取予夺的筹码而已。
绿林好汉出身的薛云飞,衡量人、事、物的标准有的时候还停留在江湖义气的层次上,就比如说与献王的关系,在他心中以“救命恩人”自重的时候少,倒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感多一些。然而这种普通人之间才可能产生的崇高感情与信条,放到以帝王术驭将的献王身上,可就大错特错,甚至错尽错绝了。
好在付明自己在一段时期的冲锋陷阵中形成了威望、自信与才干,自以为对再能干的文臣武将也能够收发如意、摆布自如。否则,局面早晚有一天会不堪收拾。
这一切在薛云飞一向服膺的封义铭眼中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方才迫不得已喝斥将军向献王请罪。在与座诸君中,也独有这位封义铭对付明的话没有产生那么多的感动,因为以献王暴躁的性格,竟然没有怪罪文武驾前争讼,这在从前是绝计不可能的。献王愈是不发怒,或许藏在心中疑忌就会越多。因为搭救永王一事,已官至军机处首席的封义铭虽被委以重任,恩遇有加,似乎献王的信任仍一如从前。但那层隔膜已经生成,就不易揭去,这其间封义铭的为臣之道是“千当万当,不如一默”,而献王偏偏心机深刻,也不去谈这件事情,是以再没有了从前与献王一道议事时水乳交融的感觉。封义铭有时回想起在嵩山时教学相长的日子,恍若隔日,却再难找回那份彼此无猜、亦师变友的贴心了。
此刻,封义铭身侧的薛云飞听到献王的吩咐,只稍愣了一下,就站起身要赔礼。姜曰广那边却沉着脸,抢先说道:“将军不必客气。”
付明满意地点点头,身子向后倚到了椅子的靠背上,说道:“诸公乃当代俊彦,孤以为集思广益,不难想出上上之策,大家不妨再敞开心扉,发动心智,谈谈解决之道。”
徐石麒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这时他高声应道:“殿下大可不必向潞王拱手,现今神州板荡,臣说句该死的话,倘若战事祸及连年,称孤道寡者尚不知有几人许!”
语及此处,徐石麒看了献王一眼,献王也在盯着他,不过显然对他敢于说出这句重话也颇为震惊的献王还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臣以为必须承认这个现实。诸候割据之势成,则纲纪伦法是所不成,乱世最宝贵的是人才与实力。现今殿下拥兵淮上,虎视江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岂可随意拱手南向”。徐石麒的表现令付明当真是刮目相看,这番“离经叛道”的话若是宋献策、陈邦之辈经营权术的幕僚说出断不会让他如此侧目。
“将予取之,必先与之。殿下眼前最紧要的无非钱、粮、人心三者,可予取此三者,殿下应向南京阐明三不:一不称帝;二不称臣;三不过江。就是说他潞王登基做皇帝,殿下可以任由他做去。但江北执政之献王府,对他这个自封的皇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于此国家危亡之际,殿下志在恢复祖宗江山,绝计不会重又打过江去,自乱家门。有了这‘三不’,殿下方有三要:一要白银;二要粮草;三要奸臣钱谦益。这‘三要’也有说法,殿下吊民伐罪,进取中原,大军以数十万计,需要粮饷。两淮贫瘠,百姓嗷嗷待哺,殿下要得民心,也需要粮饷方能开仓济粮。若取下中州,则军民耗用,更需要粮饷。更何况,以潞藩、郑候之小人心,必不以大丈夫功名心看事物。此辈皆以为人生在世,无非功名利禄,殿下既已放弃九五之尊,自然要有交换之条件,这样下来,也只有多要钱粮才能让南京放心。江南富庶,殿下尽可下海口吃进。老臣再说一次该杀头的话,殿下不要,也尽被南京君臣剥盘殆尽,何必肥及他人。”
徐石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息时发现众人无不吃惊地望着自己,献王也在沉思中。上文提过他是位已经过耳顺之年的老臣,但时局之判断却较史、姜之流阁臣更明白中肯,方略也更犀利直接,史、姜辈虽则知晓徐某能谋善断,却没料到他的思路先己如此之多,无论同意与否,心中都是暗自惊奇。
在这个时刻,会议的焦点就是徐石麒,大家都在洗耳恭听他的下文,没人注意到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也没人注意会议室的门就在这时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角。
付明坐的位置正对着门,随着那道门缝越张越大,他终于发现了从门缝中伸进的明月的小脑袋。
明月是本次会议中唯一可以出入会议室的侍从,冬日里黑天得早,他这是趁会议间歇,要来点灯送水。付明偷眼看去,发现献王只是威严地瞪了自己一眼,心里立即知道可以进入,瘦小的身影很快就穿梭在与会的高官们周围。八盏料丝宫灯(即玻璃做的宫灯)点亮后把足有二十见方的大屋子照得有如白昼,也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新沏的茶壶边升腾起来的袅袅轻烟。
付明看着如烟似雾的蒸气,眼光流转在列座诸位面宠上,心中渐似明镜一般,徐石麒的“三要三不要”确是应急的好策略,有理有节,虽细节上尚待推敲,但大致的方略却可以全盘采用。只是,这位老大人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如此系统的方案出来,实是令人啧啧称叹。难道是此前有过计议?或是留守扬州的张慎言、解学龙也知道了这一消息,然后一起讨论出来这个结果。如此看来,张、解、徐三位品阶上略低于史、高、姜,头脑上却灵活得多了,的确是些务实锐治的循吏,比起军机处经验欠丰的封、杨诸君可能更堪重用。
待明月退出后,付明沉声说道:“徐大人可知晓钱谦益与郑候长子郑森有师生之谊,南京眼下南安秉政,如果强要钱谦益,是否会令郑候难堪,破坏和议。”
徐石麒叹了口气,说道:“臣素知钱逆与郑候渊源,只是庆父不除,鲁难未已!”
付明听他引用了一句掌故,颇有些愕然道:“这个钱谦益只是个书生,手无任何实权,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徐石麒慨然道:“殿下有所不知,日前殿下事关南都巨变的宣谕广布江南,就是这厮组织人手拟文反驳,挠乱朝野视听,搞得黑白颠倒,士民难辩真伪。现如今南京留守诸臣中再无有人望之大臣,只有这个钱受之(注:钱谦益表字),江左谬誉之为”士林领袖“,面忠实奸,表善里恶,心机之狡猾无异于大奸大恶。郑候行武出身,初秉朝政,千头万绪,或未意料一介书生于其有何重要。若能促其将钱谦益缚出,无异于折其翼,断其肢,是为我主之大幸,南京之大不幸哉。”
付明向众人问道:“都来议议徐先生此策如何?”
群臣目光自然而然地向史可法聚拢,毕竟在献王阵营中这位“南渡第一重臣”是首辅级的人物,一言一行都影响颇重。
史可法焉能不懂众人的心思,只是他前番同意向南京称臣,这时虽说心中认同徐石麒的策略,可也不便再立即表态,便沉声回道:“殿下,臣等谨献二策,实大同而小异,然君臣名份,关乎国体。谋在于众,而断在于独。还请殿下钦定!”
付明见这位“社稷重臣”竟当众把球给踢了回来,心道:如此不敢担当,何以堪当大任!随即没留情面地冷笑道:“前些天,领礼部侍郎衔前往广西招抚瞿式耜的周镳,给孤上了一道奏章。他与王铎、袁继咸两位老先生在武昌分手后,继续南下,至岳州遇到了一个人。”
群臣听得糊涂,不明白这好好的议事,怎么又谈起周镳来。不过经献王这一提起,也使众人惦记起湖广以至广西的反正是否得手,倘若王、袁、周诸臣能得成功,则不惟湖广,乃至两广、云贵,甚或以米仓著称的江西均有可能归附献王,那样的话局面自然大大不同。
付明又喝了一口药汤,继续说道:“此人叫做张同敞,乃已故万历年间首辅张太岳的曾孙,崇祯十三年时,先帝亲授中书舍人。那年孤还甚幼,未及出阁,与皇弟等顽皮,在大殿前喧闹。先帝经过,把孤带到御书房罚跪,训斥教育,尝言万历初年神祖皇帝旧事,说那张太傅虽为人臣,但对幼君教授严格,是位良师。孤现今思来,良师倒也未必,不过张居正勇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的勇气跟风范,却值得今日大臣们学习。诸位听孤说这些,心中想什么,孤都知道。的确,国家到了艰难的时刻才想起往日的功臣,朝廷有亏负良臣者多矣。然逢今乱世,也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时至今时今日,孤也难忘先帝那日抚髀所言:”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此言也道尽孤之求贤若渴之切切心哉。“
说了一大圈,众臣都觉得脸上无光,尤其是史可法,深为适才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答道:“殿下训戒得是,若依老臣心,为殿下千秋计,还是徐大人的策略更见可行。”
付明摇头道:“史先生差矣,孤不是在训戒,是在说一番大实话。既然诸位没有意见,那就按徐先生的策略行事。只是钱谦益一事,可颇有些扎手啊。”
解学龙断言道:“殿下予求江南士子心,必去钱而后方可。臣愿奉诏南下应天府,与敌周旋,为我主谋得最大利益。”
付明没想到会有人抢这差事,听得一愣,就听姜曰广抢着说道:“殿下还是让老臣去吧,江左形势,老臣比较熟悉。更何况,臣与南安候也算有些交情,南安封伯时,正要仆代天拟诏”。
旁边的高弘图见老友如此好胜,便笑道:“居公勿急,某亦愿往。”
付明心中非常感动,这可不是件什么好差事,自己兵锋明摆着在短期内难抵江南,谁晓得那南安候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人,这几位大人真是好胆色!都是忠诚之士,他见众人神情,怕会有人再来抢做,便急忙把手一挥,沉声道:“诸位莫急,这里还有一个计较。郑南安是军人出身,依中央情报局的报告,此人端的是吃硬不吃软,若我们主动去与他和谈,不会有任何主动可言,因此我们要等,要以战促和。”
说到这儿,付明再难抑制胸腔的痒觉,轻声咳嗽了起来,这一咳不要急,急促而连绵得竟持续了好一会儿。群臣面面相觑,都听说献王率兵出南京时受过内伤,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仍未好转。事实上,谢希真在付明身边时,这病本来见强,但不知为何,自打“第一剑”走后不久,就开始轻咳,有时竟会喘不上气来。付明怀疑自己的肺在刚出南京的那场夜战中被箭刺穿过,如果真是肺病,在这个时代可是不治之症。
只因战事紧急,他也就想不了那么多,强捱着打完整个两淮战役后,精神上的集中力一降下来,病就更重了。没到凤阳来时,也在淮安找过几位名医,开得都是补方,没有谢希真配得汤药来得及时,喝一点,便能捱一阵子。只是这药喝得越多,病却越重起来。
如同抠心挖肺地咳嗽总算过去了,付明感觉没那么痒了,可是来自肺气管的剧烈撕痛感让他着实难过,只好喝了口汤药压一下。那汤入口后,果然灵验,如同甘霖浇灌久涸的大地,令他好过了些。但当付明把掩口的白色丝巾收起时,赫然发现白巾上刺目的鲜红,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瞬息间甚至有全身冰凉的感觉。
付明迅速收起丝巾,心中泛起丝丝悲凉,真的是肺病!这病在当时,需要静养调治,即使调养得当,也免不了在短期内死亡的命运。付明不是怕死,只是壮志未酬身先殒,让他难以甘心,心中不由得苦道: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还有多少事要做,还有多少宏图未展,难道这就是宿命?好在他是个素有急智的人,晓得不能耽搁太久,让大臣们更加惊疑,佯装无碍道:“孤偶感风寒,加之出南京后身子一直不爽,是以急咳,让先生们见笑了。”
“臣等不敢”,诸位臣工有知道得多一些,有不晓得献王病情的,总之,亲眼看到主公身体如此赢弱,都担心至极。眼看着献王将是位大明百年来难得一出的聪睿英武的皇帝,中兴大业,已见曙光,可不能再出什么变故。这时就听献王继续说道:“孤前些日子,擢任祁彪佳为操江总督,由孤心腹施琅为佐贰,收集江北现有船帆,锻练水师,扼守江北防线,以防南军北上。如今小有所成,虽说难在一时间堪当大任,但佯攻还略有成算。至于大臣到南京讲和行期,孤看还是等南京方面的消息。”
说到这儿,献王的眼光瞟向薛云飞,“现如今的粮饷支撑两三个月还不成问题,所以军事上,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新组建的近卫师各部锻练成伍。兵法云:‘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薛将军那边还需努力。军机处这边一面要督促整合练兵,一面配合近卫师后勤、政训二部照顾好官兵的衣穿住行、严明军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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