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麟慌忙起身,却见一个面色黝黑的侍卫站在自己身前,对他笑道:“殿下听说大人还在门外候着犯困,让小的给您盖张毛毯”,说完,竟真的将毛毯拿了过来。这份隆恩令杨廷麟感激得再次涌出热泪,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任谁叫也再不肯起来。好在薛云飞与宋献策恰好自暖阁中退出来,二人扶他起身时,杨廷麟分明看到薛云飞怀中揣着黄轴的诏书,立时知晓献王给了这位大将军一份密诏。
这时夜已深沉,献王与杨廷麟先聊了一会儿永王近来的生活和学业,然后又着实恳切地勉励几句,君臣便再无多言。
次日大清早,天刚有些蒙蒙亮,杨廷麟与泪眼婆娑的明月一道乘马车出了凤阳城的东门,两人在车上对座无语,频频回首中都的城墙。行出去不到一里,就在晨霭中渐渐看不到凤阳府城的时候,杨廷麟叫停马车,与明月一道在大路中央朝着凤阳的方向跪下去,行三叩九拜大礼。他心中明白,经此一别,与献王殿下只怕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的机会。师生情谊,君臣一场,竟是这样的结局,怎能不使忠臣断肠。马车咕噜咕噜地继续向前走,日头也终于从东面爬了上来,明月探头向外看,只见前方仍是愁云惨淡,凤阳方向却被耀眼的阳光照得亮堂堂的。耳边传来道人欢快的歌声:“大明朝的天,是明朗的天,大明朝的子民好喜欢;都说献王爱百姓啊,杀敌免税保平安!”
封义铭几乎是在杨廷麟出城的同一时刻,早早地来到军机处在凤阳的办公地点,宋献策与薛云飞随后跟到,三个人开了一个不到一刻钟的碰头会,主要是按献王的要求就近卫军里里外外的一些事情做出具体安排。因为是第一天到内阁报到,封义铭不等宋、薛二位离开,便赶着出门,想要先期赶到内阁的临时“值房”,等候史可法等阁臣。
值房就在军机处的斜对面,封义铭一出军机处,便看到史可法、张慎言正好赶到。大家略一寒喧,便由史可法牵头进了值房。落座后,要议的第一项便是州府县衙门的堂官人选。献王控制区现有三府三直隶州,辖十州三十三县,实际到任官员只有二十一人,缺额竟有二十六人之多。张慎言早在来中都之前,便因职责所在,关注此事久矣,已有腹案。昨天回到住处,连夜先将缺额的八个州府的长官人选拟就(总计有十六个府州,若勉强将封义铭的兼职考虑在内,也有高达半数的府州处于无政府状态),知县人选仍然待定。
三人把名单上的人选逐一品评完毕时,已过晌午,史可法最后一个在任命票拟上签字后说道:“主上此番令徐公出任淮督,并一再从申精兵简政,明示不在两淮督抚下设置布政使、按察使二司。两司衙门不设,人员自然精减,只是这地方钱谷、刑名事何以统带?二位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封义铭回道:“府州有些事体原本就可以自行处理解决,主上这样做的目的,一是现在战火纷飞,公函来往过多会耽搁时日太多,二则两淮局促之地,机关设置过多,反而会导致上下扯皮、政令不畅,以致民生困苦。徐公至淮安后,淮督行辕即宣告成立,仆以为若确有需要,我朝督抚有”先斩后奏“之权,区区人事,徐公大可先设有司,然后禀明朝廷,由内阁来确定是临时设置衙门,还是形成定制。”
张慎言向史可法点了下头,对方也表示同意。这时室内极静,三人清晰地听到封义铭肚子在咕咕直叫,随即忍俊不禁道:“日过正午乾坤响,少年学士饿肌肠。”
封义铭心道你们是嫌我年轻啊,便跟着溜道:“谁道青春无白发,比肩伊吕铸干城。”这后二句的意思却是我一样也为国事熬出了白头,愿与你二位一道,成为国家栋臣。所谓“伊吕”是辅佐商汤与周武兴王制霸两位名相,封义铭在这里将史、张两位老家伙比做伊吕,这二人自然乐于接受。
三位阁臣相视而笑,都以为该吃午饭了,张慎言说道:“这事就这样定了。吃过午饭,还请首辅率仆等面见主上,把这八位知府的人选确定,也好了结吏部一半的差事。”
“也好,主上对此事要求甚急,既然以出结果,还是早报为宜”,一提要见献王,史可法自然想到主上的病情,心情不由得再次沉重起来。三人叫来侍从,只在值房内简单吃了些点心后,便乘轿赶往献王在凤阳的行邸。阁臣出行的排场远没有朝廷定制的辅张,八抬大轿换乘了轻便的两人抬的小轿,随行开道的也不是普通衙役,而是些从警卫营临时抽调来的士兵。
官轿在献王行邸门前落下,史可法为首的三人开始下轿步行。午后的凤阳城一扫昨日的阴霾,走到院中央时便感受到冬日暖阳落在肩头时的温煦舒适。为献王守岗的照例还是王朗,见到各位大人前来,这位山东后生先到书房内通报,出来后笑着拱手道:“诸位先生,殿下正在会客,还请你们在书房外暂候片刻。”
三人只好在厢房中先等上一会儿,还没坐下,就听到书房中传来女子的如花铃般的清脆笑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付明此刻端坐在书桌后面,嘴角也不由自住地挂起了一丝笑意,这个女孩年纪尚未及芊,正是花朵初绽的好年龄,更难得是个开心果。
“你说的这个事,孤以为八成是假的”。
“不是,不是”,女孩子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事是小女子的师傅说的,哪能有假?”
付明看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多了份喜爱,微笑着说道:“那么孤也说个故事,想不想听。”
“好啊,好啊,想听,想听!”
小姑娘听到有故事听,不由得来了兴趣,笑得时候两颊生出两个好大的酒窝。
付明见女孩一边说一边快活地拍着手,着实令人莞尔,就不再说话,成心要看她着急的样子,自己却咳嗽几声,又喝了口水,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话说本朝有一个恶人,不思报效国家,只想造反当皇帝。但是他纵兵杀戳,不仅朝廷抓得紧,老百姓也都反对他,本来成不了大事。直到有一天,有一位才子于风云际会中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让他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大道理,这才渐渐发家。可是孤说过,这恶人注定成不了大事,他嫉贤妒能,竟丧心病狂的杀了这位才子。孤说这位才子很可怜,他世受国恩,倘若迷途知返,能为朝廷效力,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女孩听到这儿,没等付明说完,竟呸了一口道:“为朝廷效力?殿下啊,您是爷,是太子爷,是献王八千岁!可您不知道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小百姓有多苦!就说俺吧,俺从生下来至今,就只记得饥寒、贫困、血汗、眼泪,只记得怎样被官府欺压鱼肉,为富人作牛作马。俺小时候还盼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青天,后来,俺就只盼着这天能塌下来,无论皇帝还是富人都死光!”
“够了!”付明听到这儿,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有病在身,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停。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在这个时代,他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说起。付明不是不晓得民生的疾苦,不是不痛恨世道的不公,只是以他现在身份地位,有人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痛斥他所代表的政权,简直是视他若无物。
门外等候的三个阁臣也听到了献王这声低沉的怒吼,都不晓得适才还谈笑风生,怎么突然间就风雨交加。
那个小姑娘就是昨天唱花鼓的郝燕,这个时候她无畏地与献王怒视的眼光对视着,但心里却在颤抖着。那双透人心魄的眼睛竟然能够透过她的眼,看穿她的心,好在哪里童心未泯。
付明瞪了她一会儿,却没有发怒,缓缓坐了下来。郝燕见状,犹如得理不饶人的小孩,嘻笑道:“羞,羞,真不羞!刚才是谁说,随便说说,不会生气来着。还说驷马难追!”
付明冷笑道:“你这丫头还敢跟孤胡搅,你可知说这种话要诛九族,千刀万剐。教你说这种话人的姓邢,是也不是?”这最后一声“是也不是?”付明出口后,直如寒冰破水,王朗六根聪慧,在门外自然听得分明,也不由得不寒而栗。
郝燕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上齿摇紧了下唇,吐声道:“是又怎么样?”
“孤能把你怎么样?”付明叹了口气,“孤一言九鼎,不和你小孩家一般见识,只当童言无忌。”
郝燕看着献王面色渐如春冰解冻,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天威难测,心中不由得万分委屈,一双大眼睛中瞬间浸满了泪水。这倒使付明为难起来,便温声道:“不要哭,孤本来还要赏你。”
郝燕听献王说了软话,本来没落出来的泪,这下子却喷薄而出,一边抽泣,一边撅嘴道:“谁稀罕!”
付明微微一笑,从书桌下的抽屉中取出一块宝石,是块祖母绿!郝燕还是小孩子心气,见到那块亮晶晶的东西,不由得眼睛一亮,不过她毕竟是个苦孩子,并不认得这是宝石。
定睛看了一眼,便不屑道:“一块破石头!”
付明用两指夹住祖母绿往书桌上有阳光射入的地方一放,只见那宝石上面没有任何瑕疵,在强光的照耀下竟没有反光,端的是块难找的绝等祖母绿!
郝燕不懂得献王这是什么意思,却渐渐明白这可绝不是块普通的能发光的石头。然而献王的下一个举动却吓了她一大跳:献王竟将祖母绿放到了桌边正在燃烧的小香炉中!再次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炭火即刻熄灭,并从炉中漂出迥异于前的香气出来。
“把那盆水端来”,付明指着郝燕身后的小盆清水,看得瞠目结舌的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把水端到了书桌上。付明用火钳把宝石又夹到了小水盆中,宝石入水后并没有发出冒泡的滋滋声,只升起一缕香烟,然后整个水盆中的水都泛起淡淡的绿色,在阳光下映出炫烂迷人的色彩。
“好玩吗?孤送给你做礼物,也不枉你是孤一位旧日恩人的徒弟。”付明知道单说这宝石名贵,这丫头可能真的不稀罕,若说好玩,可算是正中要害。
郝燕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献王,脱口而出道:“俺师傅会救你这个……”。突然打住是因为再往下说可有些不太好听,但她确实不能相信她的师傅会救一个姓朱的。
付明看着她的样子,暗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脸上便故意现出莫测高深的神情,微笑道:“世事难料,这事说来话长。”
郝燕歪着脑袋盯了献王一小会儿,方才说道:“你说来听听,我便信你!”
“喔,这么重大的事情你都不晓得,你肯定不是那位姓邢的女侠的徒弟”,付明摇摇头,表示完全不能相信。
郝燕小脸立时涨得通红,争执道:“谁说俺不是,俺师傅便是红娘子,红娘子便是俺师傅李夫人邢红娘!”
付明一脸的不相信,追问道:“空口无凭便说人家是你师傅!孤那位故人听说已去夔东,你怎么到了此处?”
郝燕悻悻道:“你不晓得八大王占四川后失了常性,不仅杀人如麻,还容不下人。俺师傅去了,本要投营,他不好生相待便也罢了,不想竟怀疑俺师傅是李自成派来的耳目,想要灭掉俺们健妇营。俺们上千口人好歹拼杀出来,等过了大江时再清点只剩下半数姐妹婶婆了”,说到这儿,小姑娘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付明又问道:“那你师傅现在何处?”
郝燕抹去挂在腮边的大泪珠,继续说道:“在豫东,跟刘洪起那厮缠斗呢”。
付明听到这儿,算是全明白了,看来中原传来的线报没错,红娘子再返中原,正被刘洪起的明军追捕呢。只是没想到在这个女人和她的姐妹们在夔东竟遭受重大挫折,那些所谓的义军头领们真是匪类出身,无论如何发达,都脱不了血腥气。想到这儿,又问道:“孤便信你,只是你不与师傅在一处,为何又到了淮西?”
“师傅不要俺了”,这问题算是真正触及了郝燕的“灵魂深处”,她哇哇直哭,“俺遇到了几年前走丢的哥哥,师傅就不要俺了。”
“噢”,付明心道这可能是红娘子定的规距,这些苦命的姑娘只要找到亲人,就要离队回家,或许那才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小郝燕,你想不想回到你师傅身边,孤有办法。”
“想啊”,郝燕瞪大了眼睛看着献王,不相信对方真有办法。
“你哥哥很有天份,歌艺不错,孤会交待陈先生把他留在宣传部。你呢,替我向红娘子捎一句话。愿意吗?”付明胸中已有成算,只等小姑娘答应。
郝燕果然一口承接下来,没有半点含糊,付明这才说道:“过几天,孤还会找你。现在不再与你掰扯,下去吧”。又指着那祖母绿道:“好东西,别忘了拿走”。
小姑娘睬了他一眼道:“看在俺师傅的面子上,俺便留下”。出门时正好看到三位大臣,她一捂嘴,便蹦蹦跳跳地拿着宝石跑出了屋。
三位阁臣见那小姑娘高兴得不得了,眼中偏偏还含着泪,都感觉古怪,不明白献王与她都说了些什么,等进了书房也不好打听,先由史可法报告内阁拟任的八个州府官长名单。
付明拿到手中,没看简历,只先瞄了一眼人名清单,便问道:“怎么没有任民育?”
史可法看了一眼封义铭,对方会意道:“回禀殿下,我主兵入扬州时,此人与宋献策交接时忤逆主上,已被殿下勒令致仕,至今仍被圈禁在家中看管。”
付明双手嗯住太阳穴,使劲揉了几下,“这人此前把扬州城治理得不错,又是个忠臣,孤看还是让他出来做官吧,毕竟人才难得。便令他出任凤阳知府管理中都,孤也放心。”
目光又停留在内阁拟定的原来的凤阳知府名字上,“这个何刚是谁?”
张慎言答曰:“上海人,崇祯三年乡试中举。数月前,朝廷任命其为遵义知府,因南京事变,未能成行。”
付明略一思忖道:“是陈子龙的朋友吧,你们这么一说,孤倒想起来了,这人曾在陈先生推荐下,组织锻练水师。近来,万元吉每次上表都喊着缺人,便派何刚去做副手,也是才有所用。先生们以为如何?”
史可法等人诺然领命,君臣又就其他人等简单讨论了一小会儿,阁臣们便要退出。付明本来已让他们跪安了,这时突然又说道:“适才那个女孩跟孤说个笑话,说是有几个书生坐渡船过江,没想船到江心时突然漏水。众人都在帮船夫补那缺口,只有一愚生笑道‘船漏是船家的事,关汝等何事?’。你们说这个书生多可笑,可惜的是,现在却有许多臣工也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实在是可悲!你们回去再仔细体会,把这则故事多说过朝中文武听,大明与虏、贼的斗争可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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