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郊外应对
出城一里,向来是鱼目混杂之所。欲求入宫而不得的无名白,逃荒逃难至此的流民,还有其他各色人等,在城里过不下去了,又不能投奔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只好在这里聚集起来。吃着低劣的食物,住着潮湿的窝棚,时不时还有差役过来驱赶,生活悲惨极了。
日子久了,就会有些人铤而走险,做些谋财害命之事,连带着整个窝棚区的名声也坏了起来。无论是京城富户赈灾,还是各处庄园上用人,都没有愿意来窝棚区的。而窝棚区的人也益发的自行堕落,做起事来更是神憎鬼厌,无法无天。
可这天上午,窝棚区却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衣着打扮虽都是平常,可气度俨然,非常人所能及。有几个汉子想上前讨点便宜,却立即被人打了个头破血流,手足折断后抛了回来。
众人这才发现,这两个人虽看着和善,但身后却不知不觉间跟上了一二十个大汉,个个膀阔腰圆,明显是武行出身……
解经邦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的避过了地上的一堆粪便,捂着鼻子的手帕更是一直没有放下来。
“善才,这就是你要告诉老夫的答案?”解经邦一脸的厌恶,声音却因手帕阻隔变得有些低沉。“老夫可不认为,这个混账地方能有老夫要的答案。”
云良的袍子早已经挽在腰上,饶是如此也在裤脚上沾上了不洁之物。听见解阁老问话,云良忙找块干净地站定,才苦笑道:“晚生也只是知道这个地方,却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如此肮脏不堪,到让老大人陪着晚生遭了一回儿罪,实在罪过,罪过。”
解经邦白了云良一眼,“若是你事先说是来这里,老夫绝不会陪你来。”见云良一脸不解,解经邦更是苦笑,“这地方,老夫来了不下十次了,有几回还是陪圣上来的……”
“圣上?”云良惊讶出声,“圣上来这里做什么?”
解经邦自知失言,扭头看了看左右,见众人都离得远远的,才低声说道:“自然是圣上放心不下百姓,才过来看看。善才知道就行,不得声张。”见云良点头应诺,解经邦才继续说道:“其实,这地方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了。最多时,这里足有三万之众,如今却只有五六千人。”
“那些人呢?都去哪了?”云良不解。
“这两三年,圣上连施善政,修河、铺路,样样要人。只要这人不懒惰,肯下力,又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解经邦用手一指,又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圈,“这里剩下的,都是些好吃懒做,狡猾之徒。却不知,那些去河道、去修路的虽然辛苦,可也借此洗脱了污名,日后朝廷再帮着安置了田地,就是另外一番天地。哪像这些人,自己做贼,子子孙孙也要做贼。”
云良暗暗颔首,却觉得自己原本的计划好像有什么不对,再一细想,却又说不上来。
解经邦发泄了一通,才扭头问云良。“善才,你的计划也该说说了吧?”
“那是自然,”云良连忙赔笑,“劳烦阁老到这肮脏地,是晚生的不是。这样吧,”云良稍一停顿,跳过了一道污水沟,又伸手去扶解经邦,“我们这就向回走,边走边说。”
“也好,”解经邦点点头,却没有去跳那条污水沟,而是直接转过头来向回走。“善才,你那条路是错的,这条路才对。”
云良怔了怔,忙跳了回来,跟着解经邦走。
“阁老你想,叶向高叶大人提的三条反对意见,”云良一边小心翼翼的避过地上各处埋伏,一边向解经邦讲解,“第一条,圣人著《春秋》时曾言,‘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为夷狄,则夷狄之’。借此污蔑我等出海垦荒,移民于蛮荒之地,有变华夏于蛮夷之嫌。可是,晚生却不敢苟同。”
解经邦两榜进士出身,对圣人之言更是奉为臬圭,不敢有半点质疑。可云良学儒不成,转而经商,早就习惯了狡辩机变,对圣人的言语更是任意曲解扭曲。
“晚生以为,移民于海外,不但可以垦荒种粮,更可以教化蛮夷,化蛮夷于华夏,为我大明开疆辟土。”云良振振有词。
“这是为何?”解经邦不解。
“阁老你想,那些化外小国,多慕我天朝风华,遣使进贡络络不绝。更有琉球等国国主,甘愿放弃王位,内附朝廷,这些岂不都是我圣人言行感召之功?”云良胸有成竹,“可我辈儒生却因循守旧,贪图安乐而不肯前去宣慰教化。今国朝出海垦荒,正可以让那些小国君臣知我天朝礼制,遵循我圣人之道。”
“言之有理。”解经邦思付良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见解经邦并无异议,云良淡然一笑,接着又讲,“第二条,太祖皇帝确实曾言,禁止百姓出海,并有‘寸板不许下海’之语。可成祖皇帝时却有郑和下西洋之举,这皇上是遵循太祖皇帝祖训,还是继承成祖皇帝伟业,都在当今一念之间,晚生不敢妄言。倒是第三条,我辈出海,会造成漕运荒废,沿运河两岸百姓苦不堪言,晚生却不敢苟同。”
解经邦默不作声。
“运河两岸的百姓,固然是圣上赤子,可我陕晋各省百姓,就是后娘养的吗?”云良有些激动,“开海之后,各省粮行用粮,固然是海运而回。可南方各省应缴税赋,不还是要用漕运?因此,晚生以为,叶向高叶大人此言,有有因噎废食之嫌。”
其实,解经邦和云良心中都清楚。叶向高担心漕运荒废是假,不愿北方各省分润海贸利润是真。
叶向高是福建人,福建出海经商者甚多,几乎控制着大半个大明的海外贸易。可冷不丁的,北方各省也要横插一杠子,怎不让福建等沿海省份恼怒万分。
至于漕运,却是因为其牵涉甚大。由于南粮北运后,南下的都是空船,而又不用缴税,自然被权贵所利用。日子长了,就连北上的粮船也有大量夹带。再加上漕运船工甚多,南来北往间也带动了沿岸消费,运河两岸也就成了富庶之地,读书出仕者不计其数。
叶向高为了阻拦北方出海,便故意把漕运牵涉进来,试图用漕运的相关利益集团,来阻扰出海垦荒的实施。
两人默默的向前走了一段,解经邦突然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来这肮脏地作甚?”
“叶向高不是想煽动河工闹事吗?”云良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愤愤不平的说道:“晚生倒要看看,若是京畿的百姓鼓动起来,想要口饭吃,那又该如何。”
“荒唐。”一言方出,解经邦便勃然大怒,“竖子,你想死无葬身之地吗?”
“阁老?”
“煽动百姓闹事,你以为是在做生意栽赃陷害人吗?”解经邦彻底出离愤怒了,这个云良,到底沾了商贾之气,当不得大用。
“阁老,晚生驽钝,却不知道错在何处,还请阁老赐教。”云良一个恍惚,却立即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所跪处软软黏黏的是何物,只管向解经邦讨饶。
见云良语出真诚,解经邦怒容稍缓,可还是夹枪夹棒的一阵训斥,“朝廷历来担心民变,才有了尔等奸猾之徒借民变挟制官府之举。可你也应当知道,官府不追究,只是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而不是他们不能追究。如今,你竟然想在京畿挑动民变,惊动皇上,难道你真的以为,厂卫和五城兵马司是吃闲饭的吗?”
“晚生,”云良脸色发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可解经邦的训话还没有完。
“你不要听风便是雨,叶向高老成精的人了,绝对不会做什么傻事。若是他有心难为我等,你那下三滥的法子也不顶用。况且,”解经邦用手一指四周,“就这些漫无王法的歹徒,一旦鼓动起来,那就是生灵涂炭。到时候除了派兵弹压,绝无它途。一旦追究起来,便是皇上有心袒护,你我也难逃一死。”
“晚生明白了。”云良脸色白的渗人,却还是挣扎着向解经邦大礼参拜,“若不是阁老教会,晚生必定酿成大祸。”
见云良认错服软,解经邦怒气也消散了许多,“善才,你如今也有个评议会议员身份,也算是步入了官场。今后做事,可不要再带商贾习气。闲暇时多读读圣人教诲,才是正途。”
“阁老教诲,晚生一定牢记在心。”云良又恭恭敬敬的向解经邦磕了个头。
解经邦微微颔首,暗赞了声孺子可教,却又仰首望天,长思起来。
叶向高为了阻挡北方各省出海,不但指出北方各省种植番薯、苞谷后粮食短缺将大为缓解,更鼓动南方各省积极按照粮食协议向北方运粮,以造成北方粮食无忧的口实。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派小黄门给自己送信呢?
小黄门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陕西人,有心为乡梓做点好事。可解经邦怎么也不肯相信,没有皇上的许可,会有内侍胆敢泄露宫中机密。
“疑云重重啊。”解经邦无奈的叹道,可不弄明白皇上的真实动向,又如何能让自己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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