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二楼的回廊,陈默他们走进一间北欧风格装饰的大厅,在大厅中间稀稀落落地摆着十几把椅子,右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两个长条桌,桌上放着各色的茶点,还有一个大玻璃碗,里面放满了饼干,另一张桌子上,摆着锃亮的咖啡壶和一次性的纸杯。有的人站在桌子前,正在低声交谈着,还有的人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嘴唇翕动着,好像是在念念有词。
毕奇夫人笑着走到屋子中央,说道:“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毕奇夫人,还有菲茨杰拉德,以及其他戒酒协会的成员,坐在中央围成一圈的椅子上。而陈默和Lily,坐在后面一点,靠近窗户的两把椅子上,塞尔达拿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他们旁边,她低声对陈默和Lily道:“也许你们已经都知道了,我们的名字并不是我们真实的名字,因为在这个戒酒协会里,大家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们通过教会,自发地组织起来,想要鼓励自己,重新振作,而且由于我们当中很多人就是文学爱好者,于是就用了美国迷惘一代作家的名字来称呼自己,我们不是塞尔达,也不是菲茨杰拉德,更不是毕奇夫人,而是一群普通人,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陈默点点头,但是Lily很是不解地问道:“难道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彼此,你们会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塞尔达笑了笑,“也许吧,也许我们都有这样奇怪的情结,才能一起坐在了这里。”
这时,那个叫菲茨杰拉德的男人站了起来。
“嘿,大家好,我是菲茨杰拉德。”他说道。
“嘿,你好,菲茨杰拉德。”坐在椅子上的人齐声回应道。
“我已经戒酒五个月了。”他接着说道。
“好样的。”“干得不错,哥们。”人群中有人说道。
“我还没有讲过我的故事,而且,今天,还有新的朋友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分享我自己的戒酒经历,我很感谢毕奇女士和你们,能让有有这个机会。”男人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清晰,带着一点美国得克萨斯的口音。
“我出生在得州的一个农场里,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是最小的那一个。我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得州人,保守固执,像沃斯堡的岩石一样强悍,顺便说一句,他虽然一直都在投民主党的票,但他很喜欢罗斯福,说他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听到他的话,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声地窃笑。
“我很小就在农场里干活,我们养了很多的牛,还有很多的马,我们家的马,是沃斯堡跑得最快的,我喜欢闻干草的味道,尤其是那一捆捆的干草,铺到马槽里时,洋溢出来的味道。我当时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当一个牛仔,和我父亲一起经营我们家的这个农场,但是他想让我去打橄榄球,橄榄球,是我知道的他除了农场,唯一爱好的东西,我父亲说我太瘦,他说,我的儿子,你要硬得像一杆雷明顿枪管那样才能在球场上活下来,那才是男人应该站在的地方。他的安排,在家里是不容置疑的,可是最终,我证明了我不是他想要的那块料。”
男人平和的语调,在最后一句的时候,变得有些颤抖。大厅里,一时之间变得非常安静。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看见过他对你失望的眼神,但是我看到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还不如死在球场上算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情感,是人的羞愧,我尽了力了,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了,可没有换来一句谅解,没有一句安慰,只有失望和沉默。”
“后来我们家的农场里,发现了石油,开采石油的人,那些石油公司的业务员,用了无数的花言巧语,千方百计地想用低价买下我们的农场,但是我倔强的父亲拿着枪站在门口,说不管是谁,只要再跟他说卖农场的事,他就一枪轰掉他的命根子,让他断子绝孙。”
“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大声呼喊的样子,我现在依旧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黄昏,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霰弹枪,夕阳照着他闪耀的金发,高大的身影长长地拉进了屋子,我和我的哥哥们也都拿着枪站在他的身边,母亲紧紧抱着两个姐姐躲在房间的角落,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可是最后,农场还是卖了。也许人生中最可悲的,不是你活得一无所有,而是你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失去了农场的父亲,迅速地衰老了下去,而让他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我的哥哥们,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在在费莱凯岛的两栖登陆中牺牲了,另一个在即将回来的时候,死于费卢杰的人肉炸弹。而我的母亲,在我第二个哥哥去世时,彻底因为心力交瘁,死于了心脏病。于是我的父亲,那个像岩石一样坚硬的人,开始酗酒,世界以冷酷和残忍对他,他对这个世界,扔过去的,是一瓶杰克·丹尼。”
“我想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日子,当一个曾经完整而温暖的家庭,如今分崩离析,原先的欢声笑语已变成无休止的争吵和彼此的伤害,那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我的姐姐开始吸毒,而我成为了一个自我放逐的流浪儿,每天在街上游荡,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面前的未来是一片黑暗,那时的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坏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只是在计算我沉入深渊的时间。但就是那一天,彻底地改变了我。”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本菲茨杰拉德的《伟大的盖茨比》,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当时带着好奇心的翻开那本书的我,会得到什么。”
菲茨杰拉德捂住了自己的脸,大声的喘息声从他的手指缝中间传了出来,他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在头部剧烈的抖动中开始变得凌乱起来。
毕奇夫人端过一杯热咖啡,然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坐下。
菲茨杰拉德坐下,喝了一口咖啡,他看着毕奇夫人,很真诚地低声说道:“谢谢。”
陈默和Lily听着他的故事,坐在塞尔达旁边的Lily偷偷发现,塞尔达也在悄悄地用手指拭去脸上的泪水。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虽然被不断地向后推回过去,但却一直向前。’我读到了这句话,这是《伟大的盖茨比》的最后一段话,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被灿烂的阳光撕开了一道裂缝,我看清了眼前的黑暗,也看到了远在天边的光明。”
“我开始寻找如何重新回到我的人生轨道,虽然我不知道正常的轨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现在我的生活,绝不是我想要的,我开始在城市里,去寻找人生中第一份正经的工作,我做过花匠,油漆工,饭馆侍应生,导游,还去动物园当过一阵饲养员,不过,我喂养的那头南美羊驼因为消化不良,在花了很大一笔钱治好之后,我就离开了。”
菲茨杰拉德笑着说道,大家也都笑了起来,原先沉重的气氛,一下变得活泼了起来。
停顿了一会儿,菲茨杰拉德重新开口道:“我试图在找回一个完整的我,但是我那个完整的家却已经没有了。”
“我的一个姐姐因为吸毒,被父亲赶出了家,另一个,学习了什么禅修,跑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印度或者是哪里,已经多年不再和家里联系。我每天从工作的地方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喝得烂醉的父亲,从他常去的酒馆里背回来。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的父亲,他,他在我背上变得很轻,我看着他一天天被酒精腐蚀着,却无能为力。看着他满目这皱纹的苍老的脸,他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我常常想,那个在夕阳下挥舞着霰弹枪的父亲,是不是我的一个幻觉,或者,我就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时刻,那只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一个美好的幻觉。”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大厅里,在陈默听来,就如同一个悲伤的幽灵,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独自诉说着一桩,令人心碎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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