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的书房在赵府的最深处,上面不题字的那间便是。赵普身为开国重臣,也非特意节俭,但这间书房总是出了奇地简单朴素。人说是赵府初盖的时候这屋子便在,丞相非但没拆了它,还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圣香问过他爹这是不是他年轻时幽会的地方,差点没把赵普给气死。
这破房子依然和从前一样破烂,满墙的苔藓,虽然下人时常清扫,但仍脱不去一种萧条的味道,圣香最不喜欢。
推开房门,他老老实实地进来了,“爹?”
赵普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对门的那堵墙壁。这屋里堆满了公文,圣香也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爹这种样子,“爹?”他又叫了一声。
赵普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圣香怔怔地看着他爹脸上两行清泪顺腮而下。赵普举起袖子擦去了眼泪,圣香袖子一垂,“啪”的一声,那柄扇子握在他掌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圣香笑了,“爹,你对着儿子哭什么?”
赵普擦去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圣香,爹问你一件事。”
圣香吐吐舌头,“如果是问什么三十年前死人的事,我招了,那告示是我写的。”
“果然是你写的。”赵普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色,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凄凉,“人是秋寒要找的?”
他爹居然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毕秋寒要找个女人,都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惊动了他这位事务繁多的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嗯……”
“圣香……”赵普缓缓地道,“二十几年了,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你做多少事爹从来不当真拦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他们不读书,爹叫师傅打断他们的腿……他们如果敢去青楼,爹一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爹对你一向纵容,甚至你二哥都口口声声问过我,他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为什么爹要对你如此偏心?”他的声音缓缓颤抖起来,“直到你大哥领兵长驻边境,你二哥在高粱河一役身受重伤……他们都还多少怨恨爹,恨爹偏心。甚至你二哥为此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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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香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蹙起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慢慢地用扇子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没说什么。
“你身子不好当然是一个原因,但爹不是为了这个纵容你……”赵普缓缓地道。
“爹是为了对不起我。”圣香插了一句。
赵普默然,轻声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圣香慢慢收起折扇,“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猜的。”他的嘴角依然上翘,带着种笑味儿,是有些淡泊宁定点尘不惊的笑,“爹,你老实答我,我当真是你亲生的吗?”
赵普目中的痛色愈显,“不是。”
“那么——”圣香收扇卓立,反手缓缓扣上了门,浅笑,“我是哪个皇上的儿子?”
赵普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圣香。
“除了皇上,谁能加诸你二十多年的痛苦……”圣香慢慢地说,随之又吐了吐舌头,“爹不要那么紧张,我若是个皇子多威风,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时候赵普第一次分清了他这位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什么时候是真笑,什么时候是假笑。他看着圣香笑意盎然的脸,也许他永远都看不清这张脸下究竟埋藏过多少的痛苦和挣扎,直到他能用这一脸的灿烂笑出来。他慢慢伸手摸了摸圣香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要叫当今皇上一声叔叔。”
他是先皇太祖之子?圣香眨了眨眼睛,“那我肯定长得像我娘。”
赵普愕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错,你长得像你娘。”他摆手打断圣香再次的胡说八道,“你娘……是个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女人。当年先皇在宫里和郁贵妃闹得不愉快,爹陪着他出宫散心,看见了遇仙楼前一群衙役正在调戏一位姑娘。先皇出手救人,我在一旁看着。那位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目中一片凄凉,“不必说我,先皇后宫多少人,他都不曾见过如此娇俏可人的女子。她那样嫣然一笑,足以令人疯狂。先皇对你娘一见钟情,强行把你娘带入宫中……”他闭目撑住额头,一时说不下去。
圣香眼神一片寂然,微闭了一下眼睛,大大地笑了一下,“后来呢?”
“他强暴了你娘。”赵普轻声道,“那……那是当然的。你爹要的有什么得不到?但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发现我娘并非处子。”圣香笑笑。
“不错。”赵普凄然,“你爹自然不容许他的女人为人指染,他下令追杀。半年之内与你娘有情的男子,全部死于大内高手的暗杀之下。却不想……不想……”他撑住额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娘笑容之美世所罕见,你叔叔也对你娘动了情,以致兄弟失和。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先皇脾气之坏,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后皇上就杀了我爹?”圣香问,眼睛眨也不眨。
“不,”赵普吐出一口长气,“在那个时候,你娘怀了你。”他眼中的凄凉变成了惨然,“你娘……你娘……你娘怀孕之后身子虚弱,偶然有次昏倒。御医为她诊断之时,居然查出她服食堕胎之药,暗中想要打胎。你爹大怒,原来你娘虽然被掳入宫,表面上对皇上顺从,却没有当真爱过你爹……你爹彻查,又发现你娘是北汉刺客,为防我军南下才潜入京城伺机行刺。那日你爹英雄救美正是你娘故意挑逗衙役,做戏给你爹看的……她从来都没爱过你爹。”
圣香叹了口气,“娘还真是辛苦,爹还真是倒霉,然后呢?”
“你娘失宠,事情败露,知道行刺之事已无可能,生下你之后横剑自刎……”赵普眼泪盈然,“就葬在这书房之下!”
圣香全身一震,握紧了折扇的柄,过了一阵,他问:“爹——其实也很喜欢我娘吧?”
赵普默然,“你娘——没有男人能不喜欢。”
“后来我就被我爹送到这里,做了爹的儿子?”圣香问,“因为我娘既没有受封,又是个刺客,怎样都算我爹的丑闻,所以……我就变成了爹的儿子?”
“你爹觉得对你不起。”赵普缓缓地道,“他生了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圣香笑了笑,“那爹呢?爹也觉得对不起我?”
“当然……圣香,你觉不觉得你很命苦?”赵普抚摸着他的头,“你娘不爱你,你爹不要你。”他目中有疼惜之色,“可你却是个好孩子……”
“命苦?”圣香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命苦?”他瞪大眼睛看着赵普,“爹,你在说笑话?”
赵普望着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想起他从小到大胡作非为嬉皮笑脸,到现在还这样孩子气,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啪”地打了他一记,“圣香,秋寒正在查的是先皇的密史,后果如何你很清楚。”
圣香不答,沉吟了一阵,“他——必有他不能不查的理由。”
“我知道。”赵普缓缓地道,“爹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要你拦住他,而是……”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娘和你爹的事是皇上的一个心结,也是大宋的一件丑闻,甚至牵涉了北汉反叛的余孽。兹事体大,不容挑拨。这几日街上的告示已然传到皇上那里,皇上说……”赵普森然道,“凡有一事提及先皇,杀无赦!”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爹的意思——”
“爹不是要你不帮秋寒,秋寒也是个好孩子。爹要你帮他,帮他查不到,你明白吗?”赵普缓缓地道。
圣香歪着头看着他爹,“啪”的一声打开他的金边折扇,“好!”
“难为你了。”赵普低声道。
圣香只是笑笑,书房外陡然一阵阴霾,云层漂移遮住了太阳,书房里光线黯淡,圣香的眼神赵普并没有看清楚。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知道圣香是个好孩子。除了这点之外,对于这个孩子,他一点也没有了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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