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她真是美女。可是我记得奶奶时常对着她的背影叹气,美成这样,必定是祸啊。
那时我并不懂得红颜祸水这一说,可是我本能的抗拒她,我不喜欢她。很奇怪,所有的伙伴都跟我说我妈妈很漂亮时我只觉得厌烦,她是美的,我是丑的,她是精致的,我是粗糙的。我们看上去那么不协调,根本看不出我们的血管里有同样的血液。
她也不喜欢我,有时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的小孩,高兴时会带我去买东西吃,想要把我打扮成女王身边的小公主,可是总未能如愿。我自小就是不识抬举的丫头,我讨厌纷繁复杂的蕾丝裙子,我讨厌将头发编成一束束的辫子,我讨厌每个周末被逼着去舞蹈室跟着一大群漂亮的小姑娘压腿下腰。
我选择反抗她,在我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由于跷课太多被老师告状之后,她狠狠的抽了我一个耳光。那天父亲也在家,很意外,因为生意的原因他经常在外面奔忙,我是多么珍惜能见到父亲的每一次机会,可是那一次,她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将我置于那样的屈辱中。
我完全崩溃了,在空旷的客厅里我像疯了一样把所有能摔的能砸的东西都破坏掉了,我记得那些破碎的声音和满地的残缺,也记得所有人惊愕的眼神,我嚎啕大哭,将心里多年来堆积的委屈和怨怼一次性的宣泄出来,我说,你真的当是我你的孩子吗,还是你的傀儡呢,你有什么资格参与我的人生呢,你是嫌弃我给你丢人吗。从小到大,每件事都是你做主,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我要不要,我承不承受得了,你是个自私的女人,你的青春凭什么要我来延续。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怨言,我的话语像一支支回不了头的利箭,带着凛冽的恨意直直的插入她的心脏,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的看着我,她的身体颤抖得像深秋的落叶,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我们之间那种由于我的妥协而维持的平和瓦解了,她会更讨厌我了。
父亲走过来,声音里有一些困惑和怜悯,他说,亦晚,不要这样跟妈妈说话,妈妈总是为你好。
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个夜晚,我和我的母亲在一片废墟之中望着彼此哭泣,那样动人的眼泪,却是来自愤怒和失望。
奶奶辞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和睿晨在影院看电影,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我的眼泪也大颗大颗砸下来。
仿佛整个人都灰飞烟灭了,像一尊水晶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哗啦碎了一地,那种惊心的疼痛,依稀听到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的袭来。我甚至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捡就冲出影院,睿晨紧紧的勾住我的腰,我哭得不省人事,在周围无数的侧目里,悲痛的哀号。
当天下午的火车,睿晨送我上车,我依然背着我那只灰白色的帆布包。快要上车前他突然拉住我说,亦晚,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感觉即将要失去你,答应我,无论任何要平安的回来。
我望着他,忽然笑了,善予,那一刻我竟然又想起了你。我下定决心,将灰白色帆布包从身上取下来交给他,睿晨,如果我此番能从往事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那么我将心安理得的接受你每天早晨送来我公寓的那捧花,如果我不肯回来,那你就可以去寻找别的女孩子,或者开始新的感情。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请你为我好好守护这个破旧的背包。
我曾像一只负荷沉重的蜗牛死死的守着这个背包,它是我从最爱的人那里偷来的,它装满了我的回忆和记挂,但是现在我想孑然回归,如果我真的可以放下那些记忆了,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你所要做的,是给我时间,耐心等待。
车窗外是疾驰而过的风景,阳光落在我的发间,我打开钱包又看到我们的照片,我的笑容满面。善予,我有多久没有绽放过这样的笑容了呢。
时间要倒退很多年吧。
我曾经以为是我先发现爸爸跟那个女人的,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我看到爸爸怀里的那个女人,笑靥似花。我有一种被人从脑袋上敲了一棒的感觉,五月的晴空突然电闪雷鸣。回到家里我仍然无法平静的呼吸,原来这才是他不肯归家的原因。我望着墙上妈妈的照片,原来美丽不是爱情的法宝,没有什么是所向披靡的。
正当我不知如何开口向妈妈启齿时,她先跟我说了,只有三句话。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明天搬走。你跟谁?
好比问我,砍你的左手好还是右手好。
随便砍掉哪只我都是残缺的,那么索性让他们选吧,最后我被母亲带走。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我跟在母亲身后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庭院,迎面而来的少年,有一张清淡的容颜。背着一只灰白色的帆步包,声音是温和的,阿姨,爸爸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是的,善予,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在非典结束后的2003年夏天,我的生命因为那一年而不朽。你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揉了揉我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说,我爸爸很爱你妈妈,我相信我们会好好的在一起生活。
其实关于你的事我是有耳闻的,桀骜不驯的你是无数个中学的传奇,尽管你俯下身体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你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妈妈让我叫你哥哥,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暗地里你挑起眉毛笑,亦晚,我也不想被你叫哥哥。
我们是相爱的吗?在你爸爸和我妈妈出去度假之后的那个春节,我们两个人在家里一边看春晚一边吃泡面,你忽然扳过我的面孔来,安静的看着我,你说,现在开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我正要开口对你说这句话时,你吻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后来外面放起了烟火,我跑去在围墙上用粉笔写了一句话。2003年的第一秒,我很爱身边这个人。
善予,我很想知道,那行字还在吗?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见到了父亲和那个女人,时间给了他们一张麻木的面孔,她已经是他登堂入室的妻子,膝下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我像一个外人似的给奶奶献了花,强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已经长大了,您可以放心我。
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或许是父亲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吧,阿谀逢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能够明白他的生活。觥筹交错,言语厮杀,处心积虑,承上启下,内忧外患,很多事,我都明白,明白也就够了。那不是我向往的世界,我不必投身其中。
我离开墓地时父亲叫住我,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刚要开口我便打断他,爸爸,我很好,非常好,不需要为我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负责,你有你的家庭和责任,不需要顾及我。
这番话堵得他哑口无言,然后,微笑,转身。这一切不过是形式,我深知血脉相连是无法割舍的。可是他有了他的家庭,我成为了外人,这些年的经历和际遇让我成为了一个处世周全的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有自己的分寸。
是转身的时候吧,看到那双眸子,所有的伪装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里,开口的时候感觉嗓子里落满了灰尘,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叫出这个名字,善予。话音一落就不能抑制的涌出眼泪来,隔了这么长的时光河流,这么多兜转翻覆,为什么当你再次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未能炉火纯青,我知道我哭的那个姿势,好象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你走过来把我的头摁在胸口,你说,亦晚,不要难过,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不要难过。
你不可能不明白,奶奶去世对于我当然是重大的打击,而你,却是我最惨痛最伤心的回忆。
当妈妈宣布将我的名字改成苏善晴的时候我们手中的筷子同时掉了下来,我捧着饭碗错愕的看着喜气洋洋的妈妈,你沉吟一会儿,声音轻而狠的说,我不接受,我不要她做我妹妹。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你一把拉住我的手铿锵的说,亦晚,将来应该是我的妻子。
飓风闪电呼啸而过,我记得他的掌心,也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我被送回了爸爸那边,妈妈不再允许我见你,她说,难道你打算毁掉自己吗,你的将来怎么可以指望那样一个小混混担负?我第一次哭着哀求她,我的未来自己担负。可是没有用,我被关了起来,没多久父亲告诉我,他们要把我送去英国的姑母那里。
在机场的时候,我终于见到善予,他对我说了那句话,我们是不得不分开。他说,你妈妈说得对,你的未来不能由我这样的人担负,亦晚,这条路太艰难,我不连累你。
飞机划过天空的轰鸣在我心脏上留下了锈迹斑斑的口子,我在三万英尺的高中哭到手脚都抽筋,我生命里的第一次爱情居然就是这样被摧毁。后来在英国,每天都会有眼泪铺天盖地灌进心底,喉咙被思念哽住,几乎不能呼吸,我强迫自己去忘记这个人,忘记关于他的一点一滴,忘记那些带着露水的清晨,那些温暖的午后,那些美丽的黄昏。
我们本该最固执的年纪,是谁缺少了坚持爱情的勇气?
很久之后我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纯白的纸张,黑色的炭素墨水。彼时,我妈妈与他爸爸已经分开了,他在信中说,阿姨那么美丽的女人是一只蝴蝶,不断的从一朵花迁移到另一朵花,但是我想她自己觉得很快乐。
亦晚,你可以恨我,但是阿姨说的没有错,你有不可限量的美好前途。我是自小无可救药的社会渣滓。你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而我,已注定要留守凝滞的这方水域,靠着父辈积累的荫蔽,日复一日,麻木不仁的活下去。倘使有爱,我怎么可以要你为了我而甘心折断羽翼,坠落原地。
亦晚,我不指望你能懂得,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最爱的人,我要留在最远的地方。
那封信里夹着一枚硬币,此后很多年,我都带在身边,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直到母亲再嫁,直到父亲另娶,生命如何颠覆,它始终都在。
依然是当初的庭院,你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你耐心的跟我讲解她们的用途,我的眼睛里蓄满液体。时光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还是当初那个锐气逼人的少年。
我慢慢的了解了这几年你的生活,父亲因为贪污而锒铛入狱,从此你要承受起生活全部的重担。我在你家里听着这些事心脏有剧烈的绞痛,在我颠沛流离的这些日子,原来你比我更难过。
善予,我们可以将拆散我们的东西称为命运吗,命运,它竟然这样不肯善待你。
那天晚上你给我做了很多菜,我的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我们喝了一点酒,我承认我意图不轨的想把你灌醉,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你。可是你把我抱到床上时只是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说,亦晚,最好的年华要给最好的人,我们已经错过了。
我们只能在对方的记忆里鲜亮的存活。
你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眼泪那么多,泪湿整张床。再没有什么是生死不变的约定了,世界那么大,曾经只有我和你,仰望过夜空天际迷蒙的星光。在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时间又开始流动,让我感激你,让我憎恨你,让我忘记你。
我们会如同被风吹散的云絮,永远不再交集。
次日清晨,我推开你的卧室,看到你纯真如孩童的睡姿,你的眉头蹙起,好象在梦中都有甩不开的负担。我看你,在黑暗中哭了很久,然后我从脖子上取下那枚硬币放在你的床头。善予,给不了彼此幸福的人是终身都不必再见的人。
曾经我们没有坚持,如今我们放生彼此。
生命中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就不说如果当年没有遇见你,我也不说如果当年你留我,我更不说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我知道,这残酷的青春和凛冽的爱情已经不在我们能承担的范畴之内,这一次,我先走。
你曾经教过我一首诗,里面有一句话我每次想起都觉得难过。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天灾人祸,那么多的绝症分别,那么多的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天人永隔。很多时候没有厮守到最后只是欠缺了一点缘分。我知道过不了很久,你的身边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这样我才能安心的将你放弃。
我不能祈祷你立刻富贵,也不能祈祷你万事如意,我唯一可以祈祷的,是你平安。
我独自上了火车,在没有跟善予告别的情况下,在没有通知睿晨的情况下。整个车厢都是麻木而疲倦的面孔,长长的旅途让人们看不出悲喜,我混迹在其中,亦可以短暂忘记自己的悲伤。
可是当我下车的时候,我看见了睿晨,他背着我的灰白色帆步包,傻呼呼的捧着那个奇形怪状的花瓶,里面还有一束明艳的太阳花。没有多久的时间吧,这个每次见到我都忐忑不安的男孩子,那么镇定的对我说,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打了电话给你,是苏善予接的,他告诉我你今天到,他叫我好好照顾你。
天天天蓝,我的眼睛在出汗。
睿晨继续说,你的过去,我无缘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在送别来往的车站,我在他温暖如春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善予,我们终于还是这样分离。
在收到来自睿晨的一束玫瑰时,我打开了那个灰白色的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的硬币,全都是2003年制造。这些年来,我孜孜不倦的收集着2003年的硬币,就是为了将那个年份烙在生命里永不忘记。
睿晨说,以前只送你太阳花是希望你扎根土壤努力向着太阳生长,现在我就是你的太阳啦,哈哈。我喜欢他天真的笑脸,也喜欢那些芬芳的玫瑰。此后,我的人生中就算没有了你,我也还是要坚定的向幸福走下去。我去拉他的手,睿晨,陪我去一下邮局。
我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硬币全部寄给你,当我填下你的地址时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善予,无论这一生在何时,在何地,我们都要幸福啊。
我把硬币还给你,我把爱情给别人,我终于心甘情愿的向你告别,现在,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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