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皓然没有骑车，末班车也没有了，我们只能步行回家。
一路上我心情极度抑郁，几度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若薇，你不开心？”
”废话，我给你一块钱的工资，你开心？”
”那我们把红包换过来好了。”
”我才不要你同情。”我白了一眼皓然，”算了算了，今天算我倒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打工的？”
”做什么？人口调查？”我警戒地看着他，”对了，你怎么也跑过来了？要跟我抢饭碗吗？”
”才不是！因为你老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晚回家，很让人担心，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还没有。”皓然皱了皱眉，睁大眼睛，”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悠长而静寂的街道，已经没有什么人经过。在路灯的投射下我和皓然的影子重重叠叠地交杂在一起。一时间亦真亦幻。
”若薇，你为什么要打工？难道是家里给你的零用钱不够吗？”沉默了一会儿，皓然小心地开口。
”不是。”
”你很想开一间自己的朱古力店？”
”嗯。”我不想承认，但也不愿否认，于是敷衍了一声。
”你想早点从家里搬出去对不对？”
我的心咯噔一声掉了下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干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皓然，你胡说什么？”
皓然把我的手从他肩上挪开，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脸好像突然比平时成熟了许多：”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什么时候？”我扑闪着眼睛歪头反问。我很怕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记忆……”
”记忆？”
”你是在装蒜？”
皓然的五官在月色下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在象牙一样的脸上拖下一道道阴影，看上去有点像泪痕。
难道是我让他伤心了？
我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里面翻江倒海，但外表波澜不惊：”皓然，你今天说的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虽然我的记忆一向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得老年痴呆噢！”
”若薇啊……”
他张了张嘴，突然又不说话了。
”臭小子，你今天发烧了还是被外星人附体了？怎么净说些让老姐听不懂的话？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好啊。”皓然牵动着嘴角，但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强。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皓然你也到了该找女朋友的年龄了。”
皓然突然伸出手打了我一下：”臭若薇，谁要你鸡婆了？”
”你居然敢打你姐？”我怒了，今天是我的倒霉日吗？怎么有那么多人欺负我？连我可爱的弟弟都爬到了我头上，这还了得？于是我泄愤似的狠狠地在他背上揪了一下。
”哎哟！”皓然疼得差点没有跳起来。
他委屈地瞪了我一眼，撅起小嘴：”刚才我又没有用力，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见他恢复了往常的孩子气，我终于放了心：”怎么了？谁让你先动手的，活该！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你小子还挺喜欢讲条件啊？”
”说不说啊，秘密要交换了才有意思嘛，闷在心里就不好了。”
我笑了笑，一把揽过他的肩，把他的身子压得低低的：”好啊。我告诉你，我喜欢那种皮肤比较黑，有男人味儿，说话声音很温柔……嗯……简单地说就像狄云清那样能给人安全感的……”
”你喜欢狄云清？”皓然紧张得头发都立了起来。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觉得他特别有男子气，有担当感，像哥哥一样！”
”原来你喜欢成熟类型的男生。”他听我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也不是，我喜欢像黑朱古力一样的男生。”我搔着下巴想了想。
”黑朱古力？”皓然挠着脑袋了半天，最后耸耸肩放弃，”看来你除了钱和吃的，脑袋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你管我！”我狠狠地给了他的小腹一记倒肘。
”哎哟！你怎么这么暴力啊？”
”我就是喜欢暴力，怎么了？快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啊……”
皓然突然非常认真地看着我，黑黑的眼瞳清晰地映出我的脸。
他帮我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拨到耳后，当他的指头碰到我的耳垂时，皮肤上突然涌过一阵酥麻感，连身体都变得软软的。
好奇怪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脸颊不知为何有点发热。
巷子里安静地连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的心跳已经换档到89次/秒。
浓密的睫毛下面，他闪耀着的眼睛显得比平时阴暗：”我真的说了，你听了不要后悔！”
”不后悔。”
我屏住呼吸。
”真的不后悔？”
”真的。”
”真的真的？”
”……”
半分钟后。
”废话少说，赶快招！”对这个唐僧一样啰唆的家伙，我终于失去了耐心，重重拧了他的屁股一把。本来已经营造起来的被粉色泡泡包围住的浪漫氛围顿时化作乌有。
”哎哟我说我说，我的梦中情人要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他居然跟我背起洗发水台词来。
可恶！刚刚我的失神一定是错觉，我怎么可能对这小子有什么期待？
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自家门前，我正要按门铃让爸爸妈妈开门，手却被人抓住了。
回头一看竟然是韩天！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连倒退三步：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啊！
”你做什么！快放开若薇！”皓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横在我们中间。
”原来是小舅子大人啊，失敬失敬！”
”什么小舅子？”皓然的脸开始扭曲。
”皓然，我在追你姐姐啊，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你的亲亲姐夫呢。所以对我客气一些。”
”你……”皓然第一次和厚脸皮的韩天交手，一个回合便惨败下阵，嘴巴哆嗦着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黑着脸：”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韩天嘿嘿一笑，挥挥手：”兄弟们都出来吧。”
只见狄云清还有一大堆不认识的男生从花园里冒了出来。
”还要把我拉去跟你约会？”我的头立即变得沉重无比。
”约会？什么约会？”皓然瞪着韩天，七窍生烟。
”不是。我有东西要让你看嘛。”韩天没有理他，只是一脸神秘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亲爱的小薇，你上楼了记得打开窗户往下看哦。”声音像妖孽一样透着媚气。
我感觉脊梁骨处传来一阵透心凉，于是佯装顺从地点点头拉起皓然飞奔上楼。
”他是谁？”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正要关门，皓然挤了进来。
”他叫韩天，是一个超级自恋男，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不惜一切代价！”
”他喜欢你？”
”没有的事。”我伸了伸胳膊，懒懒地推开窗，”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
”可是他对你好像有意思。”
”皓然你别胡说了！”
皓然径自走了过来趴着窗台：”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让你看什么？”
嗯？对了，韩天说的话有什么特别含义吗？我倒是有点好奇，于是转过身和皓然一起往下望去。
一群男生每人手持一根蜡烛，星星点点的烛光组成了两个字：
晚——安——
我倒！普通人应该会表达我爱你我想你之类的心意吧？韩天这个白痴真是无聊到极点！被他拖出来的黑朱古力王子太可怜了。
我朝下面大声说了一声：”我看到了，你们赶快回去睡觉吧！”随即拉下窗帘倒在了床上。
”若薇，不要和他交往。”皓然在我身边坐下，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
”放心吧……我才不喜欢那种家伙呢……”我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真的不会？”
”真的！”
”真的真的？”
”死小子，你有完没完？”
”你发誓！”
皓然越来越啰唆了，简直像街道办事处的大妈。我猜他不但患了经期综合症，说不定都已经到更年期了。
”要不要我立字据？”我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瞪着他。
”那样更好。”他马上在我的书桌上抓了笔和纸，”写：若薇发誓不会主动接近明皓然以外的任何男生。”
这家伙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我所有的耐心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门：”死小子，乖乖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不要打扰你老姐我和周公约会！”
”哼，你们大人说话一点也不算话！”
”若薇乖，明天妈妈再给你买冰激凌好不好？你今天已经吃了五根冰棍了。”
”不要嘛，人家还想要吃嘛！”
”若薇，好孩子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甜的东西吃多了，肚子里面会长小虫子的。”
”我才不信，你们骗人！”
”若薇！你为什么不像哥哥那样听话呢？”
”妈妈是不是只喜欢哥哥，不喜欢若薇？”
”若薇！你胡说什么！”
本以为女人要打我，可是她高高扬起的手最后轻轻地落到我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我，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人暖到心里。
”老婆，该打的时候就要打，不要娇惯了孩子。”
”可是我就是狠不下心嘛，若薇可是女孩子呢，万一不小心刮伤了她的脸怎么办？”
男人无奈地摇头：”真拿你们母女俩没有办法。”
女人笑了笑：”你就不要一直从后视镜里看我们了，好好开车吧。”
……
叮铃铃。
闹铃响起，打断了那个几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的噩梦。
我大汗淋漓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梦里的我好像才三四岁的样子，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记忆呢？
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是有一个记忆力超强的人，因为不能遗忘看到和听到的信息，造成脑负荷过重，根本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也就是说遗忘是人类筛取信息、自我保护的手段。
而我恢复了十多年前的记忆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那样的感觉就像海的女儿一样，某天突然发现自己拥有的幸福只是海水上的泡沫。阳光一照，就呼啦呼拉的爆裂开来。
现在，每隔两个月，以往那可怕的一幕就会在脑海里自动播放一遍。还好今天梦没有做完，不然我的尖叫肯定会吓到睡在隔壁房间的爸爸妈妈。
我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红玉护身符，狠狠地揉了揉太阳穴，翻身下床。
”妈妈？今天早上吃什么？”
我笑嘻嘻地走到厨房从后面环住妈妈的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吐司。”妈妈把煎好的一块鸡蛋塞到我嘴里。
”若薇，我提醒你，不可以和我抢朱古力酱！”
皓然冲过来，把我挤到一边。
”死小子！你给我滚到一边凉快去！”我挥着拳头威胁他。
爸爸跷着腿坐在餐桌边，悠闲地喝着蓝山咖啡翻看今天的报纸，对我们的打闹声充耳不闻。
妈妈抡起平底煎锅在皓然头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都这么大了，还打来打去的！皓然，你是男孩子，不懂得让着你姐姐吗？”
”妈！你偏心！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一样！”皓然委屈地翘起嘴，”明明是若薇欺负我嘛！”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每个人的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真是值得他人羡慕的中产家庭生活啊！
如果能这样维持下去就好了，只要我不拆穿……
由于代步工具——单车落在了”巧克力王子一号店”那里，我只能走路上学。
刚进校门我就看到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用红色的大字写着：”明姓姐弟偷偷打工，翔扬学生违反校规！”旁边还有我和皓然换装后的大幅照片。
这是谁做的？
我冲上去一把撕掉海报。
如果打工事件曝光，学校会开除我们的！
我又要连累皓然了吗？
记忆突然回到小时候，我、皓然还有一群朋友在家里捉迷藏，结果我一不小心打碎了爸爸最喜欢的清代陶瓷。
”是我打碎的。”九岁的皓然站在妈妈面前替我背黑锅。
”皓然你太不听话了！”妈妈拿起一根扫帚，”我以前跟你说过不要在家里疯跑，你不记得了？”
皓然脱下裤子，乖乖地趴在地上让妈妈打。
”若薇，你在一边看着，帮我数数。数五十下。”
”妈妈……”
”若薇，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皓然突然转过头来，对我露出男子汉一样的微笑。
”……十……二十……”
我闭着眼睛听扫帚落在皮肤上的声音，数一下我的心就颤一下。
”叮~”
忽然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电话。我忙跑上前抱起皓然大哭：”皓然，都是我不好，是姐姐对不起你！”
”你是女孩子嘛。”皓然说，”还是我的皮比较厚一些，早就被妈妈打惯了。”
妈妈讲了一会儿电话又回来操起扫帚。我赶忙擦干眼泪坐好，摆出她接电话之前的表情。
”打到多少下了？”
”大概……大概……是第七下吧？”我已经懵了，缩着头很小声地说。
皓然哀怨地瞪了我一眼，冲我比划了个二又比划了个三。
”哦，不对，妈妈，是第二下，或者是第三下……”
皓然一脸惨白别过头去，不再理我。
”好了若薇，你先回房间去吧。妈妈都知道了。”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妈妈那时候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是故意问我想套我话。听到我傻乎乎地回答，她继续打完剩下的二十七下后，终于忍不住跑回房间大笑出声。
原来她早知道打碎陶瓷的是我，只不过想杀鸡儆猴罢了。
而皓然，就白白地帮我挨了一顿棍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是谁贴的海报！”我的目光冷冷地从人群中扫过，”有种的站出来！”
”我。”风纪委员大人——杨拉趾高气扬地从人群中走出来。
她斜飞着吊梢眼，嚼着口香糖的嘴歪到一边，鼻孔上的两个环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光芒。
”为什么？”我把海报撕得粉碎。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她冷哼了一声。
”就算我得罪你和你的手下了，我弟弟总没有做错什么吧？”我生气地走到她面前，把撕碎的纸屑扔到她脸上。不要以为我明若薇好欺负！
”谁让他是你弟弟？算他倒霉。你们姐弟俩就等着被开除吧！”杨拉没有料到我有这么大的胆子，尴尬地抚开挡住眼睛的碎纸，一脸讥诮地笑，”你要知道，惹了我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说完，她一扭身扬长而去。阴阳头狗腿子一样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杨拉，我不会被开除的，不信我们走着瞧！”
哼，我才不信她外公是校董，就能一手遮天。
围观的同学交头接耳，我不理他们，大步走向教室。
还没跨进门，琳琳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她大口嚼着橘子，飞速把我拖到走到拐角处，蹲下身神神秘秘地问：”怎么回事？”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懒得解释。
琳琳急了：”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打工是要被开除学籍的。”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我皱皱眉。翔扬的学生家世非富即贵，因此校规第三十八条”不允许私自在校外打工”纯属多余。据说十五年来只有一个学生违反了它。至于这件事情最后怎么处理的，没有人关心。
毕竟对于有钱人来说，他们不懂也不愿意花时间去了解穷人的生活和想法。
我要成为下一个牺牲品了吗？皓然又该怎么办？
”对了，我有办法了！”琳琳吞下半个桔子，嘟嚷着嘴说。
”什么办法？”
”若薇，你马上去办退学手续，和我一起出国读高中！与其等着被踢出校门，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我妈妈一定会出钱赞助我们的。”
我倒。她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好像在和我商量私奔一样。事情还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吧？
”你不要你的香蕉型男了？”
”对哦，我都差点忘了还有云清同学了……好为难啊……不管了，还是友谊第一！”
”琳琳！”我上前紧紧搂住她，感动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愧是我的好姐妹，就是讲义气！”
”就算这一招没有用，我还有其他办法。”
”啊？”我惊讶极了，眼睛瞪得和琳琳手里剩下的橘子皮一样大。
琳琳没有说话，眼睛里出狡黠，不，应该说是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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