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我抱着拍东在东莞荔井山庄前面的东方大街上走着。没有广告的
一个流浪人坐在一棵椰子树下用满是污垢的修长手指拨弄着一把吉它嘴里呜呜地唱着一副伤感忧寂的样子。头很长很零乱。眼睛像用刀子雕刻过一般旁边的线条那么深那么清晰。吉它出的声音就像一条被污染了的小河在城市的空隙间流淌。我抱着拍东忽然间泪流满面。我曾清楚地记得陈迟就是那样抱着一把吉它静静地坐在桥头……浑圆的音箱流畅的曲线银亮的丝弦吉它那优美的形状就像一个年轻女人在幽黄暧昧的灯光下裸体坐着的背影。
突然那个流浪人跑到我跟前莫名其妙地说妹子你很漂亮我爱你!
我抱着拍东迅地挤进密集的人流。这个南方的城市里莫名其妙的事情实在太多。正常人与疯子根本分不清楚。
(二)
回乡的路总是那么漫长。
我在火车上给陈迟了一条短信:我回家了可能会住几天。
和李汉唐结婚五年多了可我还是习惯把杨树湾视为自己的家。当我和陈迟在手机短信里说到“家”的时候都是指这个家而不是指东莞或香港。但回去一次家就会在我的心里减少一次。我就像一颗失去了引力的星子正远离它的星系向天外飞去。
初中一毕业我就随三姐来到了东莞。十多年了打工远嫁生子……嫁给李汉唐这个香港同胞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是我从上一辈乡里人中找不到类比的新生活但也许是我灵魂漂泊的开始。明年拍东就四岁了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必须尽快拿到《港澳单程通行证》陪他到香港这个做了九十九年殖民地的地方去上学。虽不是异国却是永远的他乡。然后故乡就成了很难企及的远方爱我和我爱人都会恍若隔世。
周末的晚上我对李汉唐说出入境管理部门的电话老是打不通四五年了那单程证还没有办下来我想回去看看是不是还要补办什么手续。另外大哥说琳子这个月底出嫁我可能在家里多呆几天。
李汉唐嗯了一下表示同意没有多说一句话。谈到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他总是把语言节约到了极限。他只想要“我”而不想要“我”之外的一切。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客车才到达杨树湾。这是湘阳山区的一个普通小镇四面环山三四千人口集中在一个小塅贩里。拍了六年拖又终于分了手的李进据说在这座小镇上买了房子孩子也好几岁了。他老婆在小镇上开着一家缝纫店。但他与他的生活都已基本上在我的记忆里平静了荡不起一点涟漪。没有恨也没有了爱。也许只有一些印象残留在岁月中等待消亡。
窄窄的街道与公路两边密密地建起了三四层的楼房为数不多的农田里也下了房屋基脚或者圈了出来。田野的逐渐荒芜与楼房的快生长正瓦解着我记忆中的乡村。我的眼睛在搜寻着那些记忆中的小路却是那么陌生。
大哥从街边一个贩建材的门面里冒出来抢着提我的拖箱和背包然后拦了一辆小农用车沿着一条泥沙路向家中蹦蹦蹦地跑去。我不断地从破烂的车窗里伸出头山里的风是那样瘦硬像沙子一样擦过脸颊。远处的山峦在低矮的天空下肃穆地静立着那起伏粗犷的轮廓线在我脑海里记得那么准确清晰我甚至还能准确地说出太阳从山那边升起的位置。萧索的稻田边是一簇簇、一篷篷枯黄的野草几只白鸭子在水沟里觅食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家屋顶上缭绕着袅袅的紫炊……
大哥说晓晓窗外风冷把头伸进来。
我说我头有点晕想吹吹风。其实我是在寻觅。寻觅一种偶然。那个一直活在我心底里的陈迟就生活在小河对面的一所学校里。我经常用偶然来证明一种情感也经常用偶然来宽慰一种错过。命运就是偶然爱也是偶然。我们在偶然地相逢却又在偶然里失之交臂。当我们在寻找婚姻的锁链时却不知道彼此相爱着。
暮色愈来愈浓了从山那边慢慢地铺展过过来渗进了田野和村庄就像墨色洇润在一幅宣纸山水画上。河那边的校舍里传来了上晚自习的钟声那是一种多么熟稔而又遥远了的声音许多细小的人影在跑动着。日益凋敝的村庄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是依然富有生机与青春的。我把头从车窗口长长地伸过去让视线捉捕着那曾经熟悉的场景。一个瘦长的身影正在涉水而过他没有走在桥上而是这个冬季里依然涉水而过。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差一点滚出眼眶。他没有说错真的没有说错。这么多年来他仍然在守着心中的那个玩笑般的诺言。或许这是我们之间留在大陆的最后的浪漫。
我想喊一声但它噎在嗓子眼里。就算喊了腊月的寒风也会把它吹得粉碎而达不到那双涉水而过的耳朵里。
我记得一《涉江》的小诗可是我是那么多年以后才读懂:
那时
你偶然涉江而来
头戴着紫荆花环。
白雾茫茫。
如今
我悄悄涉江而过
寻觅遗失的想象。
小河泱泱。
几年前陈迟在一封长达十多页的书信里向我描述着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人生镜头。这封迟来的信让我知道了在彼此心中的爱与爱的源头。我一直默默地喜欢着他但我不知道这是爱不敢去说爱。喜欢很近爱很遥远。喜欢很轻可以不需要任何世俗的条件爱却很重它要附带着很多很多客观和无奈的生活因素。
一截泥沙路从校门口延伸下去下面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月牙儿般的石拱桥。小路两边是没有修剪过的女桢树树隙间生长着一株紫荆。在早春二月像蝴蝶一样的紫荆花簇拥在枝条上艳丽可爱。
他站在教学楼某一个窗口呆呆地望着。一个少女像白鸽一样袅娜地走过折了一根紫荆扎一个花环然后戴在头顶上。她是那样的美丽青春鲜亮灿烂。就像那盛开的紫荆花。他看着那少女从那小路上消失先消失的是那条有些陈旧的白裤子然后是玲珑婉转的腰身再是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最后是那个耀眼的紫荆花环……他呆呆地看着想看着她慢慢地走上那座弯月亮般的石拱桥然后消失在公路对面的小山坡上。可是那石拱桥上始终没有紫荆花儿走过他把目光移下来才现那紫荆花环在涉江而渡。
在春寒剪剪的河水中一个少女光着脚踝用手轻轻地拽着白色的裤管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涉江而过紫荆花儿在她的头顶上艳丽地开放……他看见紫荆花漂满了整个河面整个视野整个世界。[超多好看小说]
突然他现他深深地爱上了她。这爱来得太迅猛了来不及思索就象那早春二月突然开放的紫荆花紫荆花的叶子还来不及生长。这一切都生在一瞬间。一瞬间可以造就许多永恒的记忆与不死的怀念。世界上只有那爱最不可思议爱的理由是那样荒诞不经甚至可笑。于是他目送着那个少女默默地泪流满面……
我真的戴着一个紫荆花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苦苦地在记忆的海洋里洄溯还是找不到那个他所描述的景象。也许它只生活在另一双眼睛里然后刻录到心灵里。
一个女孩子大约是十五六岁。穿着一条陈旧的白裤子头上戴着紫荆花环她进入了一个男人的视野并且唤醒了他春汛一般的爱。这一切都是那么偶然包括爱的触都是那么偶然。她浑然不觉直到多年以后才听到那种爱的声音从远去的时光隧道里传来。
我问陈迟你就是从那时起爱上我的吗?
陈迟在手机短信里说是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过了这么多年后再告诉我?你不说多好就让它一直留在你的心里。真的你不说多好不说多好你勾引起了我对那一段岁月的怀念我曾经生活在那里在那里被一个人默默无声地爱过。把自己变成一颗种子种在另一个人的岁月里那是多么美好和幸运的事情。
陈迟在那封长信的末尾说晓晓你知道紫荆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吗?豆科植物适应性强喜阳光耐暑热。花色紫红形如蝴蝶当叶子还没长出时枝条上花已盛开……
晓晓我理解了你为什么会嫁到香港去生活了那是一种宿命一种不可预知的宿命。没有广告的那时你就是头戴着那个城市的市花呵!
我默然了。
(三)
其实在我无数次的少女之梦里都不曾出现过那个城市。
在杨树湾那个灰暗陈旧的学校里陈迟是悄悄地留在我心里的一片阳光。此外贫穷、委屈和忍受占据了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在那一群少男少女中我对贫穷的概念是格外敏感与深刻的。学校常常把没有交纳齐各种名目费用的学生拒之门外班主任常常端着一个小本子在教室里念着那些没有交清钱物的学生名字。但读初二时那个刚从学校毕业的班主任却对我很关心眼睛触到我的名字就跳过去了接着念其他没有交清欠款的学生。我一直没有想通这是为什么?没有去问过他他也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我感激他他冲淡了我对贫穷的恐慌却也使我产生了对一种莫名而来的爱的内疚。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产生过不下十次辍学的念头。但不读不行那是一个必须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年代也必须忍受学校关于贫穷的歧视与关于金钱的教育。以至后来的从杨树湾中学毕业许多姐妹出去打工不论在异地干什么营生都希望能走出贫困的阴影去寻找渺茫的幸福。考不上高一级学校大部分同学的命运就是如此了。刘情、周瑞、陈华和我都是如此。当时我们四个人是班里的“四朵金花”可是除周瑞外我们三人的家庭都是很穷的陈华初中都没有上完就打工去了。刘情和我后来在东莞呆了许多年。周瑞命运最好初中毕业后上了技校现在在市区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当年如花的少女现已人老珠黄。我才三十岁可就老了。开始是眉梢再是额角不它是先从的中心开始的然后像涟漪一样一圈圈荡漾开去。衰老的气息已极不经意地侵入了我的容颜。衰老的过程是冷醋无情的时间的手把它一点一点地雕刻在我脸上、身上一处都没有放过。
远远的就看见屋子里亮起了桔黄色的灯光。盖着小青瓦的泥砖老屋静静地罩在黄昏的纱幕里掉光了叶子的老梨树在门前寂寞地站着没有另一棵别的什么树为它做伴。近家情更怯。我呆呆地立了一会儿一种湿漉漉的温暖悄悄地漫过我的双眸。到家了。那才是我的家永远的家在乡梦里无数次凝眸远眺的家呵!
老黄狗最先现了我的脚步声在堂屋里“汪汪汪”地叫几声便慌不择路地从门缝里钻出箭一样地奔过来摇着尾巴叼着我的裤管吱吱地叫着。它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这份激动就只好吱吱吱地叫着形式简单而情意丰富。我没有看清楚它的眼睛也不知道狗的眼睛是不是也会因久别的重逢而湿润。如果它有胳膊一定会接过我迢迢千里而来的行旅。它老了的确是老了。它是我出去打工时抱养的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离去。尽管我每年回来不了一次也住不了几晚它却是那样亲昵甚至格外亲昵。在我远离故乡的寂寞和恐慌里它常常会进入我亲人的系列。在狗的记忆里在这所主人的宅子里有一个小女儿现在甚至永久地停泊在大陆的边缘。
三姐正在地坪边的水龙头下洗着青菜。她说晓晓难怪说狗眼看人低呢。我天天喂它它看见我却是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的连尾巴都不摇一下。你没有喂过它一顿却这么热之盼之难道它也晓得你嫁给了那个香港闷驴?如果你嫁的是个美国佬只怕它今晚会爬到你的床上去呢。
我笑着回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家还没有进屋你就开始骂人了。
快进屋去言娭今天下午在火塘边念了一下午的经那只四斤半重的黑鸡婆只怕快要炖化了呢。三姐笑着说。
言娭就是我的母亲。三姐从广东回来后就基本不叫娘了叫言娭。外人听起来感到好笑但是她们母女俩都已习惯了不这么叫反而别扭了。三姐叫李汉唐也不叫妹夫叫闷驴。用土话叫反正李汉唐听不懂。有一次李汉唐问我“梦绿”是什么?我说“梦绿”是我们这儿对妹夫的尊称李汉唐“哦哦哦”地叫着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走开了把我和三姐笑痛了肚子。三姐说话很搞笑也很粗野有时直率得惊人。那种异类的打工生活彻底改变了三姐。她所经受的苦难是我不能想象的她疼爱我像一匹母狼一样疼爱着她的狼崽仔。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当有人企图伤害我的时候三姐以她的牺牲与疯狂护卫着我。
她只读了一年初中就去广东打工了。那时我11岁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早晨的一幕像用刀子刻在我的记忆中一样。那是一个泥泞破烂的小集镇一趟通往县城的班车停在十字路口嘟嘟地叫着喇叭姐姐和几个同伴要乘着它去南方打工了我哭着向车子追去姐姐也不停地喊着我要我听父母的话要我认真读书然后从车窗口向我丢下了5毛钱。我把5毛钱揣在胸口一直舍不花掉。后来周会娟说我偷了她的5毛钱说我是贼。她家就在我家的屋墈下边相隔不过几十米有一片小树林隔着。我跑到屋旁的一片小树林里对着她家的屋脊哭骂了整整四五天一边骂一边哭一边跳着脚。我才11岁一直是一个连脏话都说不出口的小姑娘。但是那一次我把什么难听的话都用尽了铺天盖地向着她家的屋顶上倾泄。
她说我是贼!那种对贫困的污蔑对我幼小人格的践踏比拿刀子割我还难受比后来上初中时那个丑陋的女数学老师骂我是小妖精还要厉害千百倍。我简直疯狂了像个了疯的小泼妇……
三姐接过我的背包朝屋里高声地喊道言娭言娭你那宝贝女回来了准备吃鸡吧。母亲颤巍巍地从火塘边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我忘记了动也忘记了声音。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
(四)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炕桌旁说话。一些重复无意义的废话在亲人之间说起来竟是那样有滋有味。七年前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母亲孤独地生活着用那浑浊的老眼看着她的儿女们和他们各自的生活。每一个母亲都会希望儿女们都能在她的视野里幸福健康地生活总希望自己能给他们提供永久的孱弱的庇护。
我把拍摄在手机里的一段拍东的录相放给母亲看母亲连续看了好几遍说这手机还可拍片子呵拍东还可以在手机里走哩。
母亲眯着眼看着她的香港小外孙笑得满脸菊花。她问我生活得怎么样那边的父母亲还好不好叮嘱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她就是没有问及李汉唐仿佛我只是嫁给了一个地方嫁给了一个影子嫁给了一个符号。李汉唐在她的心里永远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李汉唐的香港话母亲一句也听不懂。母亲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香港女婿。李汉唐只到杨树湾来过一次然后就再也不想来了。母亲默默地把小女儿交给了那个香港佬就像1oo多年前清政府把香港交给英国去做殖民地一样……
突然一阵猛烈的狗叫声把陈迟喊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尴尬地笑着还是那幅腼腆的神情。时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印痕仍然显得那样年轻看起来倒像是我的弟弟。
三姐瞅了我一眼笑着说陈老师稀客稀客!陈迟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会儿笑着在我的身边坐下。喝了一杯茶他才轻轻地问我几时到家的?我给你了短信你没收着吧。我慌忙翻开手机已有两条未接短信。一条是他的还有一条是李汉唐的。
我问陈迟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他说是感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你一回来空气里就弥漫着你的气息那条小河里就充满了紫荆花的清香。他说得我笑了那种笑里有一种暧昧一种温情。我有一种想拉着他的手的冲动。他是那样浪漫而清晰地在我的面前不再遥远。自从陈迟在那封长信里叙述了紫荆花的故事后他就复活了我心里的许多感情。他是我对故乡最牵念的感情因素之一。回到家后我还来不及想到他他就怦然心动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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