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南来每隔一日,就会前往无尘观探望沈伦,为他裁衣衫缝鞋袜,为他洗手作羹汤,变着花样做美食。沈伦伤势痊愈了十之八|九,每日里虽然不敢外出,却在观中协助道人们耕种开荒、侍弄花草,陆升又为他送来纸墨笔砚,闲暇时他便读书习字,写一写风花雪月、议政骈文,随即又摇头叹息,将其尽投入火中焚毁。
他如今不过一介丧家犬、漏网鱼、败寇逃兵、乱党余孽,一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升却十分欣慰,前来探望时,便安慰他道:“水月先生素来狡猾,自然能全身而退,云常兄何需为他担忧。如今侥幸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莫再蹉跎人生。等风声再过去一阵子,我再为你弄个路引。你先离了建邺,到外地暂且安顿几年,南来年纪也不小了,你二人早日不如成婚,和和美美过一生,多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过几年风平浪静,要寻个什么营生、去哪里安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伦一饮而尽杯中酒,方才叹道:“抱阳,我如今身如飘絮浮萍,颠沛流离,无处安身立命,何苦再连累南来。”
陆升正色道:“云常兄,往日你为前程事业,才不愿谈儿女私情,如今……如今咳,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正是好时机……”
沈伦垂目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酒,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你不懂。”
陆升为他斟酒,沉声问道:“我自然不懂,你莫非还等着水月先生东山再起不成?”
沈伦放下酒杯,沉默不语,陆升皱眉道:“沈伦,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沈伦一身素白深衣,其上以墨色绣线深深浅浅绣了副山水画,宛若笔墨画上去的一般,他端坐胡床,将垂在膝头的衣摆理得毫无褶皱,正色道:“陆升,当朝推行九品中正制,任你雄才伟略,也需依赖举荐入仕,故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你同当真以为这就公平?”
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米分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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