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中长身玉立的女子,目光紧紧地黏在孔明灯上一般,直至视野所及再不能见它的踪影,才不紧不慢地垂眸敛眉。拢在白色狐裘里的右手指尖兀自攥着一截火折子,明明灭灭的火星犹有余温,她轻轻触及,却浑觉是彻骨的冰寒。
娇俏的宫娥自埋了积雪的月亮门走来,脚步轻快,踩得雪道沙沙作响。她眉心拧着,显是分外紧急之事,待愈走近女子神色却愈缓和下来,仿似心也找着了安稳的落脚处:“殿下,张显昭确由左相大人引荐与陛下,早于前日便悄无声息地入了京。”
是年为晋朝载佑十三年,载佑帝四岁登基,皇太后与先帝留下的几位辅臣勉力以治世之道、驭臣之法陶冶小皇帝,因此累下沉疴。待载佑帝十五岁亲政,缠绵病榻多时的皇太后驾鹤西归,据老宫人所说,皇太后阖目辞世,想来心中别无憾事。却不料,她老人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主给儿子指的一桩关乎宗室子嗣绵延的婚事,转眼便自红事闹成了一出搭了几年戏台也不见曲终的白事。
祖籍金陵的颜家先祖在成祖年间连中三元官拜九卿,丁酉政变时因不满天家手足相争而退隐,后因元朔帝征辟而再度出仕,迄今已历经两百余年,成为底蕴颇为深厚的官宦世家。先帝当初留下的几位辅臣中便有颜家族长颜怀信,皇太后知他膝下嫡女与载佑帝年岁相仿,又为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世家女,便许了中宫之位与她,颜怀信进而协助载佑帝平定了亲政初时的八王叛乱。
原本该是珠联璧合的天赐良缘,远远埋在福山皇陵里头的皇太后若是泉下有知,必得给包藏祸心已久的颜怀信给气得七窍生烟——颜怀信的嫡女名唤颜祁,自幼体弱,一子半女都未能怀上。偏生载佑帝情根深种,除她以外再不肯临幸她人,连后来入宫的颜祁的妹妹颜祎也不外乎。颜祁红颜薄命,候不到载佑帝千金遍访的名医便撒手人寰,中宫转眼间换了主人。
因有姐姐颜祁在先,世人私下里针砭朝政时便唤颜祎为小颜后。
颜祁死后,载佑帝浑如行尸走肉,哪来的心思行房事。众臣见他形容枯槁,依着早丧的先帝,不得不为万里河山的传承担忧起来,纷纷进谏,望载佑帝从皇室宗亲里择选出芝兰玉树的储君。载佑帝自是应了,可笑的是,储君抚养一个死一个,抚养一双死一双,在京在野诸藩王皆巴不得宗牒里对自己的子女缺字少墨,莫要被皇帝相中了接进宫里才好。
不日前,七岁的太子弘突染天花而死,民间四处起了谣言,矛头直指小颜后与其兄长即右相颜逊。更有屡次落第的穷酸秀才张显昭执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卷文不加点的檄文,煽动清流名仕,口诛笔伐,闹得上房掀瓦的黄口小儿张口便是“外戚乱政,国将不国”云云。
隐有乱世之相。
宫娥名唤忍冬,自小随侍颜祎,熟稔她性情沉稳持重,见她闻言后仍旧不动声色,动荡不安的心神遂渐渐平定下来。敛袖跟在颜祎身后半步,随她走近一株枝头缀满皑皑白雪的海棠树,树干上约莫及腰的地方有一道醒目的划痕,犹新。
颜祎微微弯腰,指腹抚摸划痕,无比的轻柔。洗尽铅华的面容突显了她在风雪中久立后的孱弱,两弯睫毛薄扇般垂下,将眼眸中多余的神色尽数遮掩,只留下她惯常留给世人的印象——看似清冷孤高,实则蛇蝎心肠,与兄长里应外合,意图蚕食皇位!
“他来得却也是时候,檄文写得如何暂且不提,只凭他敢借此举比肩骆临海,我倒是想见见他的。”【注】
腊月寒冬,颜祎说话的时候自唇瓣中带起一层薄薄的白汽。白汽不知是热的还是冷的,但是大抵是湿的,忍冬擦了擦酸涩的眼角。她虽读书不多,皇宫里长舌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她淹了,她岂会不知她家殿下近年来蒙冤了多少非议。假若真是蛇蝎心肠,会一直惦念着弘殿下的心愿,在除夕之夜点燃亲手编制的孔明灯,会自弘殿下夭折后,每日抚触海棠树干旧时度量小儿体长的划痕吗?
忍冬踟蹰许久,方言道:“奴婢自谨身殿回来,听侍奉御前的宫人说——陛下执意废后。”
历朝历代废后的下场无外乎是冷宫掖庭,一人一月一冷茶,了此一生。
颜祎起身,将目光自划痕中缓缓收回,火折子交与忍冬:“无需担忧这个。左相可有将属意的储君人选呈上御案?”
旁人只看颜逊位列右相,左相是与之旗鼓相当的忠臣萧慎,却未见颜逊身后是在朝堂在军营皆盘根虬结的金陵颜家,而萧慎身后仅日渐消瘦力不从心的载佑帝一人而已。
废后?谈何容易。颜家族长颜怀信一脉从小被深厚底蕴的经书典籍熏陶得仿若谪仙的世家女,折了颜祁,只剩下颜祎——远支的血脉尚未有攀龙附凤的能耐与胆量。除非颜逊能再寻到第二个合适的颜家人替代自己,否则必会护她周全安稳。
陈设素雅别致的殿内烧了地龙炭火,关上门窗,轻易便隔绝了数九寒天。
忍冬服侍颜祎解下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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