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去替万岁爷照着亮。”
琳琅答应了一声,提灯伴着皇帝往前走。那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越往前走,四下里只是寂静无声。唯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皇帝负手信步踱着,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摇动的微声,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痒痒的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在那里挠着一样。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皇帝忽然站住了脚,琳琅忙也停下来,顺着皇帝的目光回望,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却原来不知不觉走得这样远了。
皇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温和的问:“你冷么?”
琳琅不妨他这样开口相询,只道:“奴才不冷。”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吓得一时怔住,好在他已经放开,只说:“手这样冰凉,还说不冷?”伸手便解开颈中系着的如意双绦,解下了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披在她肩头。她吓脸色雪白,只道:“奴才不敢。”皇帝却亲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双绦,只淡淡的道:“此时不许再自称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与不遵都是失了规矩,她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凌乱,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温暖,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她心绪飘忽,神色恍惚,只听他问:“你进宫几年了?”
她低声答:“两年了。”皇帝嗯了一声,道:“必然十分想家吧。”她声音更低了:“奴才不敢。”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罚你了。”
她竦然一惊,皇帝却携她的手走近城垛之前,道:“宫里的规矩,也不好让你家去,你就在这里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里了。”
她一时怔住了,心中百折千迥,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却听他道:“今儿是你生辰,我许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诉我。是要什么,或是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那风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那明黄大氅飘飘欲飞,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隐约浮动熟悉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她心底只有莫名的惊痛,像是极钝的刀子慢慢在那里锉着,那眼底的热几乎要夺眶而出,只轻轻的道:“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什么。”
他只凝望着她,她慢慢转过脸去。站在这里眺望,九城之中的万家灯火,哪一盏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来,掌中握着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伤,却是前不久当差时打翻了茶碗烫的。当时她煞白了脸,却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
犯了这样的大错,自然是吓着了。当时却只觉得可怜,那乌黑的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样,直叫人怦然心动。
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倒叫他有几分不忍,但只轻轻加力握了一握,仍旧携着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盏八宝琉璃灯,灯内点着的烛只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脚下,夜色里那城墙像是漫漫长道,永远也走不尽似的。
李德全见那月已斜斜挂在城楼檐角,心里正暗暗着急,远远瞧见一星微光渐行渐近,忙带了人迎上去。只见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随在侧边,一手持灯,一手上却搭着皇帝那件明黄平金大氅。李德全忙接过去,道:“这夜里风凉,万岁爷怎么反倒将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绦子。神武门的宿卫已经换了直班,此时当值宿卫统领便上前一步,磕头见驾:“当值宿卫纳兰性德,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见是他,便微笑道:“朕难得出来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儿的事可不许告诉旁人,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纳兰应了“是”,又磕头道:“夜深风寒,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一阵风过,那城楼地方狭窄,纳兰跪着离皇帝极近,便闻到皇帝衣袖之间幽香暗暗,那香气虽淡薄,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魂牵梦萦,心中惊疑万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皇帝却没有留意,由众人簇拥着下楼去,纳兰只觉淡青色衣角一闪,袅袅幽香,直如梦境一般。那步态轻盈,至他面前微一凝滞,旋即从他面前过去了。
他至城楼下送皇帝上肩舆,终于假作无意,眼光往宫女中一扫,只见琳琅脸色雪白,面上的神气怔忡不宁,倒似有一腔心事似的,他不敢多看,立时便垂下头去。李德全轻轻拍一拍手掌,抬肩舆的太监稳稳调转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监便唱道:“万岁爷起驾啦——”声音清脆圆润,夜色寂寥中惊起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扑扑的飞过城墙,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飞去了。
第16章
纳兰至卯正时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进胡同口便瞧见大门外里歇着几台绿呢大轿,他打马自往西侧门那里去了,西侧门上的小厮满脸欢喜迎上来抱住了腿:“大爷回来了?老太太正打发人出来问呢,说每日这时辰都回来了,今儿怎么还没到家。”
纳兰翻身下马,随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自有人拉了马去。纳兰回头瞧了一眼那几台轿子,问:“老爷今儿没上朝?”
小厮道:“不是来拜见老爷的,是那边二老爷的客人。”纳兰进了二门,去上房给祖母请安,又复去见母亲。纳兰夫人正与妯娌坐着闲话,见儿子进来,欢喜不尽:“今儿怎么回来迟了?”纳兰先请了安,方说:“路上遇着有衡,大家说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
纳兰夫人见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来,先去歇着吧。”
纳兰这才回房去,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外,忽听得一阵鼓噪之声,却原来是二房里几位同宗兄弟,在园子里射鹄子,见着他带着小厮进来,一位堂兄便回头笑着问:“冬郎,昨儿在王府里,听见说皇上有旨意为你赐婚。啧啧,这种风光事,朝中也是难得一见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气。”
纳兰不发一语,随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圆了弓弦,“嗖嗖嗖”连发三箭,枝枝都盯中鹄子的红心。几位同宗兄弟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纳兰淡淡的道:“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见他径往月洞门中去了,方才甩过辫梢,一手引着弓纳闷的说:“冬郎这是怎么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万两银子似的,一脸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还不如意?凭这世上有的,他什么没有?老爷自不必说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过两年一外放,迟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着皇上素日待他的样子,只怕不过几年,就要换顶子了。若说不如意,大约只一样——大少奶奶没的太早,叫他伤心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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