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自己会嗤之以鼻,不耐烦继续奉陪这个公子哥儿,但他发现此刻他完全做不到。这场忙里偷闲的宴会彻底毁了,他给一条毒蛇缠上了,冷血的蛇眼,咄咄逼人的蛇信……最后他能做的只有擦擦汗,告诉他说:“我们换个适宜说话的地方再谈吧。”
雪伊不清楚他们具体都谈了些什么,但她猜应当是陆玉典大获全胜,毕竟赵祖德回来时失魂落魄,脸色蜡黄,整个人活像只过秋的柚子,庞大的身躯缩得皱皱巴巴的。看得她一面嫌恶,一面又从难得的优越中翻出来点女性的怜悯:这可怜的男人!他庸庸碌碌,毫无野心,倘若没有前回的大清洗,万万轮不到他坐上那个惹人钦羡、又危如累卵的位置。他的命不会太久了!她泠泠地想着,乱世里出风头的人,都是戏台上的皮影儿,线一提就死了……像她这样野花野草样的女人,反而能搏出一个生机。
寒风刷刷扑过来,抻开了无数尖利抓人的爪子。她紧一紧领子,觉得自己在外面是待得太久了,应当回到那衣香袅袅、鬓影摇摇的筵席中去。一转身,她看见陆玉典正举步从那长长长长的回廊走来,皮鞋击在镌着古中国瑞兽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钟磬一样洪亮绵长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在她心里回响。
他礼貌地同她致谢,道别,步子方举,忽然眉头一拧,伸出手指探向她耳垂上颤巍巍的珍珠,将她欲坠不坠的耳环扶回原处,定定望了一眼,珠光俏生生地在丰盈肌肤上摇来荡去,乌黑的发旋安安稳稳衬在泛光的浓白下面,黑夜中发亮的新雪……很久之前的雪夜……有回忆无端在他心头闪过,指尖一跳就缩了回去。“珠宝果然还是衬你这样的美人。”
他口中的调笑一向是说惯了的,听在她耳中却像是蕴着一个极深极深的漩涡,直要吸得她掉进去。其实这男人倒真是上上选,家世显赫,树大根深,母亲是大银行家的独女,又有风度……然而这绮想毕竟只出现了一瞬,就给她自己生生地掐灭了。
陆玉典冰刻似的俊秀脸孔近在咫尺,呼吸却一丝不乱,一双眼注视人的时候,目光却像炉上游丝般的香烟一样飘游过去,去很远的地方。隔帘的香,要爬过帘中的美人和低垂的帘子,去寻它要寻的人,直到焚尽此生……她玲珑的心思并不是只用来转些污糟念头的,只这一眼她便猜得出,他的一生不会断送在她的身上,一如她的一生也不该为他断送。
“这么早就回去呀!路上可得当心了,最近的日子不大太平!时世可是一日比一日更坏了。”雪伊絮絮念着,忽然想起这回的人情可还没向他讨,连忙扬声笑道:“托马斯,都说你家里的沙龙办得极好,俊彦云集,下回可要引姊姊去开开眼呐!”
陆玉典遥遥地应了,隔着呼喇喇的大风她也听不清楚,只看得见一个挺拔孤峭的影子背着公馆里的满堂灯火,穿过庭前林木投下的郁郁浓荫,奔向无星无月、幽暗阒寂的夜色之中。雨淙淙地下着,夜幕被淋得透湿,像一床乌油油湿沉沉的缎子蒙在人头顶,挣也挣不脱,只有那背影越奔越疾,像一柄快刀要将它劈开。
雪伊跺了跺脚,回转宴会中去。有奇怪的念头在她心中一闪一闪,像敲着一面小钟,一下又一下:这个人情或许她是等不到他还了。那张天仙神佛一样的面孔掠过心头,她霍地一回首,然而天色已太晚了,玻璃窗外只有昏天昏地的雨,瓢泼世界里涨满了浓稠的黑。
第2章囹圄夜
北平的监狱是仿洋人的制式造的,相较前清,看起来总归是要正义光明许多。但执政府的管理毕竟与洋人不可同日而语,制度或许是同样的制度,人却不是一样的人。所有监狱里有的那些肮脏、卑琐、隐秘、不可为外人道的种种,都在这里欣欣然滋生。从羁押重犯的大监狱,到应付特殊时期涌现的无数政治犯的临时监狱,大抵都是一张画片拓出来的模样——恰恰适合作为西洋人报刊上中国沉痛纪实的配图,触目惊心,发人深省。
顾青让在木条长凳上蜷缩了半晚上,怎么也睡不着。隔墙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声,比起虫豸的夜啼还要微弱得多,但落在他耳朵里却炸得像雷,刺得像针。连夜不息的、密密麻麻钉来的针。他好似睡在狰狞的钉板上,每一次翻身都落得个百孔千疮。泥地上翻腾起奇异的臭味,翻遍北平城里多少无人涉足的角落,也再找不出这样独属于监狱的恶臭。顾青让紧紧闭着眼睛,合着嘴巴,也恨不得合住鼻子,把自己扣成硬实的蚌壳,宁可窒息,也不要去细思那臭味里杂过多少罪恶者或无辜者的血和泪。
铁锁哐啷啷掉下来,有脚步声噼啪砸在凹凸泥地上,顾青让警醒地扬头,一束炽亮的手电光上晃下晃,灼痛了他眼睛。狱警吊着副粗嗓门吼他:“有人探监!起来!”这样无望的场合,竟然还会有人来看他,偏偏还是在夜里。简直是场光怪陆离的梦,到了白天,也就是说再过上几个时辰,他就该醒了、忘了。手电筒的光直直打过来,矿洞中的探照灯一样。背光处浮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影子那张脸孔也浑像个梦,神祇般莅临在这枯死的土地上。
这荒凉的牢狱,这静寂的夜,也只有这个人会来看他,他原该想到。
狱警呼喝着顾青让赶他起来,扭头对上门口的人却一下拧弯了身板,从脸上习惯了吆五喝六的横肉里奋力挤出低三下四的谄媚来,把油油的笑奉给他:“长官,您尽管在这儿待着吧,我给您望风!只是这贱地儿阴气太重,怕折了您这样的贵人,天亮之前就请回吧!”
顾青让动了动皲裂起泡的嘴唇,吹出一口带着血味的空气,但是发不出声。狱警胖大的影子渐渐缩小至消失,门口那颀长挺拔的影子倒是一径扩张起来,直到在他的视野里无穷大。陆玉典俯下身,英俊迫人的脸孔上散出阵阵雨夜的寒气,砭过他肌肤。他们贴得很近,可是又那样远,隔着许许多多的温度与距离。
“他们拷问过你了吗?”陆玉典拿两根手指轻轻擦过顾青让脸上的伤口,羽毛搔过一样丝丝缕缕的痒。血口子有些破了,悄悄地疼起来。顾青让往后缩了一缩,说:“还受得住。”
“还受得住?”陆玉典定定瞧着他,忽而笑起来,彬彬有礼的、克制的笑,但那克制在慢慢开裂,是一尊冰裂的青瓷。他的声音绷得像弦,有火花像脱了调的音符一样上下叮咚,然后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彻底断开:“你当你现在还全须全尾活着,是谁的功劳?”
顾青让有些心慌,他不是没料想过现下的情景,可他怕见那双眼睛。他振开嗓子,竭力放声:“我用不着你替我活动,给我求情!”这话一冲出口,他浑身的血脉也仿佛被冲断了,血流决堤。一面痛着,一面声音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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