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随意侮辱他。他曾经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这大概便是他杀生的因果,不过陈望之一点也不后悔。为了保卫国家,他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但他现在确实杀不了任何一个人,他也许连自己也杀不死了。
陈望之的无动于衷惹怒了洛博尔,右贤王年轻的脸涨得通红,“喂,怪物,你竟敢不理本王?”
角落里有堆稻草,陈望之栖身其中取暖。洛博尔把他从稻草中揪出来,突然得意地笑了,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陈望之心脏骤然紧缩,可头脑一片混沌,完全想不起来。而后洛博尔就踢了一脚,正踢在胸口。他踢得是那样重,陈望之眼前发黑,伏在冰冷的夯土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咳了口血,才终于能够重新爬回稻草堆,躺了回去。
如果,就这样死掉,也不错。
或者做一场梦……
刚到土浑时,陈望之经常做梦。梦到江南的蓝天,碧水,浣纱的越女吴姬,阳春三月,青草池塘,园柳鸣禽,他坐在小小的舟中,高玢摇着短棹。远近渔夫唱晚,小舟划过团团荷叶,高玢掰下一片,掷到他怀里,笑道,“给你,做帽子遮雨罢。”
陈望之道,“好。”
高玢兴之所至,跟着渔夫一起唱,“闻欢下扬州,相遇楚山头。”眼睛融进夕阳温暖的光彩,陈望之轻声和道,“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然后,高玢就真的抱住了他。
这自然是梦——每当高玢将他抱进怀里,陈望之在梦境中就会陷入巨大的痛楚和怅然。高玢早就死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月上柳梢,高玢站在门外,看不清脸。高玢说,“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便不会叫你吃苦。”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博陵王谋反,陈玄震怒,尽诛高氏二百余口。高玢作为首犯,被挫骨扬灰,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可即便在他们尚是垂髫少年,言笑晏晏地一同去太学读书的时候,陈望之也不曾允许高玢这样亲昵地抱紧自己。他总会推开高玢,板起脸教训他。为什么要拒绝高玢呢?陈望之坐在梦中的柳树底下,靠在虚幻的高玢的肩头,他不该推开高玢……也许——
梦终归是梦,水汽氤氲的幻象破碎,耳畔只有长风卷过黄沙,凄厉如鬼哭。陈望之手指抽动,他不愿醒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高玢了,偶尔甚至怨恨死去的故人,为何不来梦中相见。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高玢仍是青春鼎盛的样子,陈望之想对他说,假如可以重来,他觉得高玢的提议或许也不错。他的努力全然白费了,他的坚持毫无必要,因为——
想起来了,博果尔得意地告诉他,就在不久前,齐国覆灭,凉国可汗宇文彻在建康登基称帝。洛博尔告诉他,陈玄在清凉山自焚,宇文彻纵兵大掠建康,屠城十日,宣称杀光齐人,血祭天神。这次,连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了。苟延残喘是为了什么?手腕酸痛,虚软无力。当日,陈望之眼睁睁地看着尖刀伸进皮肉,挑断筋腱——就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还能指望向有朝一日回到齐国,回到江南,去保卫他的百姓么?他连自己都救不了,甚至隐约地希望被人拯救。他已经软弱成了这幅模样,活着,当真失去了全部意义。
……
不如就此死去。立刻死了,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追得上高玢。胸口越来越痛,仿佛一团火在焚烧皮肉。陈望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喉咙暗哑,发不出完整的单音。脸颊蹭过布料,他猛然发现,柔软的触感,好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努力睁开双目,眼眶酸涩,视线模糊。没错,那是织锦,缠枝莲花纹路;罗衾轻薄温暖,眼角瞥过,还有隐约的白色毛皮……这里绝不是土浑。湿润的空气充满了宁静的沉水香,夹杂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着,陈望之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脸,帷幔低垂,绣幕茫茫,流苏掩映——突然脚步纷至沓来,一只手掀开帐子,一个陌生人急匆匆闯了进来,他十分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但高鼻深目、褐瞳卷发,与齐人面貌迥异。大概很久没休息过,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脸色骇人。
宇文彻又惊又喜,颤声道,“月奴,你醒了。”
陈望之对这张脸毫无印象,慢慢张开嘴,“你是谁?”
第62章
阿彻是谁?
陈望之站在走廊下,一对燕子前后飞来,黑羽参差,口衔草虫,喂给嗷嗷待哺的雏燕。
年长的宫女悄悄地走到近前,她看起来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宫女行了礼,含笑道,“殿下又站在这儿看燕子了?”
大燕子飞走了,雏燕长着鹅黄未褪的嘴,发出急切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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