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幽深,两侧的立柱之下,分置着数枝落地虬枝桐叶烛台,上面明晃晃地插着十数只牛油大烛,将帐中照得纤毫毕现。凌琛与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正对坐胡床,据案对弈,仿佛对于外面的沸反盈天毫不知晓一般。两人棋兴正浓,听见温郁渎进帐的脚步声,也不曾抬起头来。
温郁渎心知此时的凌琛,必定要对北戎王权表示出大浩宗主国的傲慢,但是这种阑夜手谈,淡看塞外风云的情形,对于刚刚从剑拔弩张的对持中走出来的北戎王来说,有种奇异的吸引力。他凝目瞧着面前这副自己国家内绝见不到的灯下弈棋光景,并不愿意出声破坏这一刻的静寂安稳。
但是他的兴致立时被打断了,一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万分敌意的呼哨声,自凌琛的身边发出。温郁渎定睛一看,立时瞧见了一双冷光幽幽,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绿色眼睛,正是昨日咬死乌蒙的那只老虎!那虎自地上立了起来,一只前爪向温郁渎的方向踏出了一步,慢腾腾在毛皮地毡间,足步轻盈动作优美,但是万兽之王的杀意已经笼罩住了它所盯着的一切。
其美其绝其烈,都与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凌琛仿佛也被这声虎啸拉回了神,自棋盘上抬起头来,伸手拍拍身边畜势待发的老虎,温柔斥道:“班寅,别闹。”那老虎立时转回了头,极通人性地又伏在了凌琛脚下。凌琛对着温郁渎微微一笑,道:“我的侍卫在外御敌,帐中无人侍候,北戎王请自便吧。”说着,又转头至棋盘上,道:“方先生棋路清通,连枝散叶,当是精通河图洛数的缘故?看来我只能甘拜下风了。”与他对奕的方先生则笑道:“世子下棋亦是武将身份,好偏师驰突,攻杀连营。我虽能化解,却也好久不曾这般畅快搏杀了。”
谈笑间凌琛已推坪认输,转回头来招呼一边含笑观战的温郁渎,道:“简慢王驾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我大浩使团的幕僚方文述,方先生。”方文述向温郁渎揖道:“见过北戎王。”温郁渎抚胸还礼道:“得见先生妙局,小王三生有幸。”
凌琛起身,道:“虽无侍从,美酒尽有,却不知道北戎王想喝什么酒?”温郁渎瞧着他宽袖阑袍,意态闲暇,仿佛是个正要奉茶侍客的清雅书生一般。心中微动,开颜微笑道:“客随主便。”凌琛一笑,缓步走至帐中深处一侧,自架上取下一架银壶和三个玉杯来。又亲手开了一坛酒,立时,浓郁的葡萄酒香气弥漫开来。方才趴在他胡床前打盹儿的老虎也抬起头来,渴望地叫了一声。凌琛宠溺笑道:“你就是个馋鬼,过来吧。”说着,竟不管那银壶,又从架上取了个水盘,往里面倒了半坛子美酒,弯腰放在地上。那老虎欣喜地起身奔了过去,在凌琛腿上讨好地擦了数下,伏下去开始舔盘里的酒浆。
凌琛将剩酒倒进壶中,端了托盘过来。温郁渎又好气又好笑,看了方文述一眼,挑道:“难道世子重兽不重人?”
凌琛正执壶往杯中斟酒,听言笑道:“岂敢?只不过我统军多年,习惯了论功行赏罢了。”方文述笑道:“赏罚分明,方是为将之道。”温郁渎微微冷笑,道:“一头畜生,何以有功于世子?”凌琛笑道:“它令我瞧清了浞野部中,将令不明,上下异心;骨都侯喜老迈昏颓,只识依附北戎王以自保。诸般种种,岂不是大功一件?”他将一玉杯红艳艳琼浆推到温郁渎面前,又笑道:“便是只重野兽不重人……却也胜过无人可重,是不是,北戎王?”
温郁渎脸色一变,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凌琛将另一杯酒递给方文述,听问,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了浞野部当年的的族长骨都若登,是北戎名将,是我的父王的劲敌,老对手——却因支持三王子且提侯,死在了北戎先王特律的手中。我父王如今提起,还时有英雄相惜之叹。”他轻叹一口气,斜睨温郁渎,讽刺道:“可惜啊,老一辈的人才烟消云散,新一辈的,却又如何呢?”方文述接声吟道:“回首兵戈地,遗黎见几人?”
温郁渎被这二人一唱一和,气得脸色铁青,骨都若登是他撺掇着特律所害,而浞野一部的几名悍将,则是在后来他登位之后,铁腕所杀。他亦知骨都侯喜老迈无用,但却是自己在浞野部中惟一可放心的人,只得推他作了族长。
他岂不知这般杀灭功臣,等于是自毁长城?但是他得位不正,不得不使出这等法子来。现下北戎国内贵族元气已伤,无有能统兵独挡一面的人才。他想与大浩联姻,也有借大浩之威势,招揽天下英才,振兴国家之意。这等雄心壮志,却又被凌琛破坏殆尽。
他瞧着倚在座中悠闲啜酒,眉目如画,容华出尘的眼前人,恨不得恼不得,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只得低头瞧一刻杯中殷红如血的酒浆,忽又想起那日他晕倒在自己怀中之时,青白唇间溢出的那道殷殷血痕……
他端起酒杯来饮了一口,淡淡道:“世子与方先生高论,本王受教了。却不知世子此番前来北戎,要与本王谈些什么?”凌琛笑道:“莫贺那没将人头送给你?”温郁渎道:“世子是要用这些人头,问本王的罪过么?”
凌琛坐直了身体,肃然道:“自然,本爵数月间,在北平府内剿灭十数股山匪,其中多有你北戎军士。北戎王,这等掠我百姓,扰我边野的罪过,你当如何谢罪?”
温郁渎盯着凌琛,一字一顿道:“世子想要如何?”
凌琛道:“我带了父王亲笔信在此,明日会谈之时,呈与北戎王便了。”温郁渎道:“今夜明日,不差这几个时辰,还请世子看在本王连夜赶来的份上,亲口告知。”凌琛一笑,道:“好吧。王驾谢罪诏书自是要的,还有被掠去的人口,也请王驾好生送还——王驾不必担心人数众多,散落各部找不回来。我带的随从中有大浩失亲之人,亦有画影图形,一部一部地寻找,当能将大半被虏的人口寻回。”他向方文述那边示意一下,道:“方先生的寡嫂与侄子,也陷落其中。因此还请北戎王行个方便。”
温郁渎听得脸色铁青,北平府之意,他哪能不知?要寻人是假,要深入北戎腹地,探清各部情势,各方地形才是真正的目的!北戎在北疆经营数百年,中原王朝更替,却无人能倾覆这北地强国,其间最大的原因就是北戎游牧,飘忽不定,借腹地广大地势与中原军队消耗作战。一战下来,中原王朝常被耗得国力大伤。因此才有现在北平府与北戎这般的微妙对峙。
但是现在凌琛挟胜者之威,乘他北戎无力再战之势,凭着他向大浩称臣的名份,竟堂而皇之地要派人进入北戎腹地,这无疑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添上一重枷锁!
他粗声粗气地道:“北平府并不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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