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太平的小儿子司传军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大山,考上山那边三家初中的。
翻过两座山,就是司传军要去的三家中学。
明天是司传军上初中的第一天,他父亲带着几个姐弟,去山外卖大枣还没有回来,大姐特意赶回来,决定起早送他去学校,交好学费和住宿费后,就让他在那里住读。
可是,下午,特意赶回来要送他上学的传军的大姐突然病了,躺在,哼叫不止,别人又不在家,司传军要送她去山外的医院,她舍不得花钱,也想再挺一下,吃两片止痛片,就躺在不动了。
太阳不紧不慢的脚步已经快到山梁时,天空如同红色的墨水洒在蓝蓝的画布上,显出不规则的红晕,这就是天边的彩云。
在天边出现彩云的时候,传军的姐姐病情不见好转,她坚持着不哼叫,把传军叫到身边,对他道:“传军,大姐怕是明天走不动,送不上你了,她们又都不在家,咱们这里就几户人家,你又没有一个伴儿,天还没有黑,你拿好钱,这就去大姑家,晚上在她们家住,明天早点儿起来,让她送你去报到上学。”
传军懂事地点点头,对大姐道:“姐,你放心,你好好养病,我一个人去找大姑,我能行!我已经大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姐把钱缝在传军的裤衩上,又叮咛再三,嘱咐再三,看着她的希望,背着书包,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
去大姑家要走羊肠小路,翻过一道山梁。
太阳如蛋黄似的滚入山涧不见后,天地间的万物也由丰富多彩的颜色,变成统一的暗色调。
天黑时,小传军来到大姑的家门前。
大姑家铁将军把门,没有人。
邻居告诉司传军,他姑父前天出了车祸,她大姑昨天一大早,就坐三轮车,然后再坐火车到省城看姑父去了,估计这时候她刚上火车。
传军怅然无助,这是他和姐姐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好心和认识传军的邻居让传军住在她们家,天已经黑了,明天再回家去。
传军没有说找大姑有什么事。
在他坚强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傲然的想法,不住她们家,也不回家,我要一个人去上学报到,我已经大了,我是一个男子汉。
传军对邻居说,他不住在这里,天还没有完全黑,他还可以回去。
邻居没有强行留他,传军就抹一下额头上的汗,带着几分悲壮和当真正男子汉的决心,孤独地踏上去中学的山路。
以前,他曾经跟父亲去过三家那个地方,再翻过面前的这座山,山的那面就是他的学校,他决定在天还没有全黑的时候,翻过这座山,去他渴望就读的学校,这个时候,学校那里一定灯光明亮,那里肯定有他未来的好老师和好同学。
司传军一个人带着梦想,一股气就汗流满面地爬到半山腰,他实在太累了,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山下,零星的灯光,如渴睡人的眼睛,正在赞赏似的看着他微笑。他感到很渴,这里静极了,不远处的山泉声叮咚有韵,使他想到小时候听到的母亲的催眠曲,他来到泉边,用手捧着水,连续喝了几口,他感到一股清爽,从喉咙流到肚子里,十分舒服。
他坐在泉水旁边儿的一块石头上,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如同大海上飘荡的小船,自由自在。低头看时,泉水中也有一弯月亮,轻轻地荡漾着,细碎的波光,使人感到是一种惬意的梦境。
就在这种美好的梦境里,司传军坐在这里休息,后来,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传军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见大姑推着自行车,正从山下慢慢地吃力走来,姑姑生气地对他道:“你胆子可真大!怎么一个人上山?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对你爸爸说?快跟我回去!明天我们从大路走,这条道走不通,悬崖峭壁的,很危险。山那面正在修路呢!”
司传军睁大眼睛,只好跟着姑姑往山下走。
一阵山风吹过来,带着奇怪的吼声,似乎是什么威猛的食肉动物出现了。
司传军心中害怕,心跳加速,腿肚子发抖,身上也惊出了冷汗,阴凉的山风吹过,他感到后背冰凉。
他不敢说自己害怕,拉着姑姑的自行车后座,快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走不多远,突然听到姑姑一生尖叫,姑姑竟然不见了,他的脚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峭壁,姑姑掉下去了!刚开始还听得见自行车碰到石壁和姑姑的惊叫声,后来,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传军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姑!”
没有回声,司传军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泉水边,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时,看不见的黑风呼呼地响着,天上和泉水里的月亮都不见了,远山如高耸的剪纸,又如同说不清的怪物,静立无声,吓得司传军打一个机灵,他一跃而起,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出来了。
恐怖如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弥漫他的全身。
怎么办?刚才这一觉睡得太久了,耽误了他翻过这座山的时间。
传军小心地走几步,发现天上的月亮没有走远,天上孤独的月亮伴着地上孤独的他,刚才走动的月亮是被大山挡住了,它还高悬在空中,他感到一丝欣慰,只是月光把山石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出使人展开联想的各种可怕的怪物,不甚友好。
传军沿着朦胧可辨的小路,向上刚走几步,发现路中间有一条弯曲的东西。
蛇!它在动!传军平时怕蛇,闪出的第一个念头那东西就是蛇。
他的腿开始颤抖,不能挪步,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生怕那东西一下子突然扑过来。他在电视上看过动物世界的节目,有的动物一动不动,伪装成死的样子,单等猎物上前,再进行突然袭击。
传军的眼睛都盯得花了,蛇仍然没有过来,但它的身子还在动,一阵风吹过来,他突然想到:我也许是自己吓唬自己,那本来是一根木棍,这里的风大,才吹得它动弹。如果它真是木棍,正好做我的拐杖,一旦有什么动物攻击我,我还可以拿它当武器,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每个人手里不都拿个棍子吗?
想到这里,传军脚下也有了力气,他上前走几步,蹲,拿起那个长木棍。
突然,那个长木棍又真的在他的手中动弹起来,小传军感到奇怪,拿近眼前,借着月光才发现,这个木棍手感是绵软软的,还有些热度,它真的不是一条木棍,而是被人砸瘪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受伤?坚持着跑到这里,还没有死的蛇!
小传军浑身一颤,松开双手,蛇掉在地上。
他惊叫着,头也不回,疯狂地向山顶上跑去。
司传军一口气跑到山顶,回头看时,蛇没有追上来,只有高天新月,山风吹耳,再也没有别的活物。
他站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低头往山下细看,不禁大吃一惊,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下面已经没有了路。
难道这里真的在修路?为什么不见一个人影?原来的路怎么没有了?他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找不到解题的答案。
原来,他刚才被惊吓,慌不择路,跑错了方向,与他要走的下山小路相差九十度角。
“妈呀!我害怕!”传军突然痛苦无助地失声大哭起来,哭声随着山风传到很远的地方,不久,他悲痛的回声又隐约传回来,更增加几分苍凉的味道。
一个小学刚毕业,还没有跨进初中大门的孩子,此时,如同山顶弱不禁风的脆弱的小草,让恐怖肆虐的风纵情摆布。
他哭过、喊过、坐过,又开始围绕着峭壁寻找下山的路。
既然上得了山,就要下得去山。
他要当个坚强的男子汉。
司传军根据月光判断着方向,见到可以下去的路,就慢慢地往下走、往下爬、往下跳。
有的地方看上去很平坦,似乎是个通途,在依稀的月光下没走几步,就是几丈深的悬崖,如果看得见谷底,他就勇敢地往下跳,或者绕过去。
司传军接触到的就是汗水、泥土、石头,却没有看见丝毫修路的痕迹。不久,他已经变了一个泥人似的,好像被画过妆的演员,衣服破烂,头发蓬乱,手脸被泥土和汗水涂染成一个从战火中突围出来的带着鲜血和泥水的火线战士。
望山跑死马。
司传军来到三家这面的山下时,天已经蒙蒙地亮了,伴随他一夜征程的月牙,也要悄然引退。
他疲惫地询问早起的过路的农人,一路打听着慢慢地来到三家镇。
快要到三家学校时,他问一个人去学校的路,那人用奇异的目光盯着他,问道:“你迷路了?逃学?”
“不,我上学。”
象征着未来希望的太阳冉冉升起来的时候,司传军迈着疲惫又谨慎的脚步,走进学校的大门。
在众多同学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他小心地打听着找到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他跟老师见面的第一句话是:“老师,我叫司传军,我没有迟到吧?”
“司传军同学,你没有迟到。怎么,是你一个人来的?我想,你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对吧?”
“是的。是发生了一点儿意外。”司传军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抹一下流到眼角的血水,望着围观的、打扮、修饰一新的男女同学,轻描淡写地说道。
后来,司传军又靠自己的奋斗考上高中,并且上了大学,这给司太平的脸上增添许多光彩。
他们司家也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学生。
艰苦奋斗磨练人的精神,也消耗人的肉体。
在大学将近四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耕耘着,毫无收获,痛苦的单相思折磨着他,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他的一个同学,但是,那个美丽虚荣的女人无情地拒绝了他。
于是,他在大学四年的收获,除了痛苦执著的单相思,就是写的几本诗集,爱情诗集。他开始痛苦地思考女人和爱情的问题,思考的结果,就是几本诗集。
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他曾发过多次誓言,但是,那终归是誓言,他失望地感到,自己没有实现曾经发过的誓言。
中文系毕业后,他被分到省城的郊区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教书,教书不是他的志向,他的志向是曾经发过的誓言:当作家,当大作家,不拿诺贝尔文学奖,至少得拿中国的茅盾文学奖。
过去有句俗语云: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
司传军很苦恼,他曾经对家人发过誓言,自己的路自己闯!不靠父亲和家里别人的帮助。
但是,残酷的现实粉碎了他单纯的梦。
现实不等于想象,更不等于他简单的思维,他设计的乌托邦似的理想王国和人际关系,只能在他的作品和诗中出现,现实生活中无法存在,或者存在也只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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