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市委组织部,郭兰觉得气氛不对,同事们神神秘秘的似乎都有话说,却又故作严肃地在办公桌前努力工作。作为老组工人员,郭兰心中很有些疑问。
粟明俊见到郭兰,则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明天,我送你到成津,赵部长另有安排,就不送你了。”
郭兰到成津县去上任,按照常规是由组织部副部长陪送,只是因为郭兰是赵东到组织部以后,组织部走出来的第一位副县级领导,赵东就有意送一送。原本说好的事,突然就改变了,加上办公室不同寻常的气氛,让郭兰意识到部里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
回到自己办公室,工作人员小林悄悄地走了进来。他见办公室没有外人,就指着桌上的一本《组工动态》,道:郭处长,赵部长的文章被《要情参阅》捅到了上面。
组织部里有好几个处长干部,大家都是张处、李处地称呼着。由于郭兰是漂亮的未婚女子,在市委机关里知名度颇高,称呼郭处不免让人想起另外的含义,因此部里同志心照不宣地称呼她为郭处长,免得尴尬。
郭兰虽然没有见到《要情参阅》里面的文章,不过,光是想一想这事都是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这事?
小林得意地道:赵诚义是我表哥,他跟我说的此事,赵部长还被朱书记当面批评了一顿。
郭兰对去年9月才来上班的大学毕业生小林很是照顾,听到小林的话,忙道:这话到此为止,不能再说了。她加了一句,涉及领导的话题,千万要小心,这是组织部的纪律。
小林吐了吐舌头,道:多谢郭处长提醒,幸好我只给办公室的同志说了此事。
“明大姐知道此事吗?
“她当时也在。
郭兰心里就明白,此事应该早已传遍了组织部。她态度严肃地吩咐道:小林,以后谁问起此事,你都不要承认。
小林见郭兰如此认真,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心里也有些发憷,道:郭处长,我去给明大姐说,让她不要给别人说。
郭兰有些哭笑不得,道:算了,你不要再提这个话题,有人问起一概否认就行了。”
市委组织部长赵东此时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
赵东的文章最初发表在市委组织部搞的《组工动态》里,《组工动态》是组织部里的内刊。他将自己的调查报告发在这里面,一方面是供市委参考,另一方面是给各县领导人一个警告。
如果没有一个名叫移山的记者多事,这篇文章也就如过眼云烟,很快就消失在文件的长河之中。
谁知记者移山将此文加上编者按就朝上捅,《要情参阅》是资深记者向上反映问题的渠道,有句俗话叫做,资深记者写内参,新进记者搞采访,这内参的威力着实不容小觑。更恼火的是这个编者按还具体解剖了益杨城关镇,每个数据绝对真实,得出的结论是,在益杨城关镇,农民的负担人均增加了三十四块七角。
城关镇这个实例加上赵东这个宏观调査,一下就把沙州农民负担问题暴露了出来。钱国亮省长没有见到《组工动态》,却见到了《要情参阅》上的这篇文章,当场就给朱民生打了电话,表扬了沙州市委勇于提出问题的决心,最后说了一句:民生,等省人代会以后,我一定要下来看看沙州的减负成果。
朱民生既没有看到《组工动态》,又没有看到《要情参阅》,被钱国亮省长一番话弄得莫名其妙。勉强将钱省长应付了过去,第一时间让赵诚义弄来这两份内刊,看完之后,重重地拍了桌子,将赵东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严重违反了民主集中制原则。朱民生是个权威感特别强的领导人,在他治下的官员中,居然有这种出格的行径,这让他既感到奇怪,更感觉恼火。
赵东出发点很好,可是眼见着事情超出了沙州范围,引起省里的重视,他一时觉得头大如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药是没有的,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于是解释道:我这文章写得很宏观,没有针对具体的人和事,只是说一种现象,而且我的文章是发表在《组工动态》上,原本是在沙州内部通报一下情况,在全市范围内督促一下。
在朱民生的印象之中,赵东是一位中规中矩的官员,办事稳重,思路清晰,岂知突然唱了这一出戏。他沉重地道:赵部长,你是班子里最年轻的,位置也很重要,前途一片光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违反常理的事情?
看着落款为移山的记者名字,赵东还是说了违心的话,道:这个叫移山的记者绝对是用心不良。朱书记,现在有些记者完全没有职业道德,就如恶狼一样盯着各地市县,只要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扑过来提要求,要钱要物,吃喝玩乐,而且总是喂不饱。
朱民生冷冷地道:那么说,这个移山提过要求?到底提的是什么要求?见赵东说不出所以然,他指出:我一到沙州来就强调民主集中制,有些同志还不以为然。你这篇文章与市委精神不相符,是个人出风头,对沙州带来的不良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
赵东原本心里十分懊恼,可是听到朱民生说得如此尖刻,道: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文章中也没有虚假的地方。
朱民生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老赵啊老赵,你不是普通党员,你是沙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应该心里清楚。我们是一个班子,是一个集体,你说出来的话,不仅是你赵东所说,也代表着我们这个集体。
《组工动态》的文章具有普适性,放在沙州、茂云、茂东任何一个地方都适合,而移山在《要情参阅》所写的文章则具体分析了益杨城关镇。编者按与正文结合起来,就成了一篇既有理论又有案例的好文章,引起省领导关注就不足为奇。如果没有那一篇一针见血的编者按,赵东的那篇调研文也就失去了针性,少了三分之二的威力。
听到了敲门声,赵东将两本杂志叠放在一起,用文件压住,又稳住了心神,这才道:请进。
粟明俊请示道:赵部长,要送郭兰到成津县,你去不去?赵东原本是要去的,后来又说不去,粟明俊在临行前还是过来问一句。
赵东两眉一挑,心道:这事本不是我的责任,况且我所说句句是实,何必作小女人态,在这里愁肠千转。他站起身,大声道:说了要去,为什么不去?!走。
侯卫东接到粟明俊电话时,正在跟莫为民商量事,放下电话,他道:莫书记,赵部长、粟部长送郭兰已经出发了,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到地界上去接。接风餐安排在县委小招,在家的全体常委到县委大会议室。他加了一句,请朱主任和经主席也参加。”
侯卫东到了成津县以后,给人大和政协都增加了经费,但是平时并不怎么与他们两人黏糊,对于这一点,朱国仁和经历暗中嘀嘀咕咕。
在周昌全还当市委书记时,侯卫东根本不在乎,如今人随事变,他不得不重新理顺与人大、政协这些老同志的关系,不求共同努力,只求别扯后腿。
人大有选举任务,还要任命政府组阁局一把手和法院、检察院相关人员,从这一点来说,人大的地位就比政协又要高上许多。
小车很快就到了成津境内,粟明俊已经能看见侯卫东站在车外的身影,他扭过头,对坐在后排的郭兰道:我和侯卫东认识很多年了,看着这小子从镇里一步一步走出来,他是明白人,你当他的助手应该很愉快。另一方面,你是我们组织部走出去的人,组织部是你的娘家,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粟部,我毕业参加工作,一直在机关里,还没有在基层工作的经历,现在心里慌得很,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你可要指点我。
“你不必妄自菲薄,在一起工作数年,我是了解你的,当好县委组织部长没有问题。粟明俊这是说的心里话,在他眼里,郭兰虽然是女同志,但是工作数年时间,没有出现一点纰漏,与上级下级关系都还相处得不错。
唯一缺点就是要满三十还单身,单身也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在于相貌还出众。一个相貌出众的单身女子,这就是一个大问题。这些年来,市委大院里有不少谣传,有的说郭兰与周昌全有一腿,有的说郭兰与赵东有一腿,更有甚者说郭兰与自己有一腿。想到最后一个谣传,他不禁摇头:我倒是想和郭兰有一腿,可是人家愿意吗?
等到组织部诸人下了车,侯卫东赶紧迎上去,双手握住了赵东的手,道:赵部长,感谢您亲自给我们送来了优秀人才,这是对我们成津的厚爱。
赵东又与蒋湘渝、莫为民等人握了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开去。
此时,成沙公路基本完工,以前的窄小公路变成了八车道,公路整体上给人一种见山劈山、见河架桥的霸蛮气势,驾驶员们对侯卫东很是竖大拇指。而一些老干部听说了工程造价,一边跺脚一边骂:侯卫东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依着原来的路基整修,莫非就通不了车?修了这条路,我们每个成津人都背了债。
于是就有人认真算每人背了多少债务,社会上就有人称呼侯卫东为卖田县令。
不管社会上是如何说法,至少在赵东面前,这条路是一条彰显了成津一班人魄力的致富路。
目光从公路上收回来以后,他的心思由路面又回到了《要情参阅》之上,头脑里摆开了楚河汉界,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问题:我说的是事实,包括移山所说的都是事实,省委、市委也得承认这个事实,他们不会以这个为借口来对付我,说不定还得夸我。可是,这皇帝的新衣由我这个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来喊破,我在朱民生眼里肯定成了不听话的异类。
坐在小车上,侯卫东背靠着柔软的皮沙发,想着发生在赵东身上的事。虽然远隔百里,他此时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市委机关的核心机密。杨柳这位市委办综合科副科长在得知此事以后,便用最快的速度给侯卫东通报了消息。侯卫东只见过《组工动态》上的文章,他还没有资格看《要情参阅》。不过,此事很简单,他不用看《要情参阅》也能猜到其中的内容。
“一是没有想到,赵东是这么有性格、有人情味的领导;二是以朱民生的性格,多半会在心里对赵东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三是这个移山很麻烦,以后一定要把他当做小鬼子严防死守,或者尽量利用,把他弄成王辉式的朋友,四是我的部下中绝对不能出现这种事情,出现此事,说明一把手掌控全局的能力不够。侯卫东细细地回味了整个事件,得出了四个结论。
县委大会议室,众常委以及组织部的班子成员都在等候着,见到赵东阔步走了进来,掌声四起。
侯卫东在县委、市委都工作过,对这种迎来送往的套路很熟悉,等程序走完,就陪同赵东来到县委小招。
趁着与郭兰单独相见的时候,侯卫东小心提醒道:成津的规矩,新来的人都要喝醉,你得小心点,要不然干脆装醉算了。”
郭兰道:我在成津搞过试点,大家都熟悉,这一套仪式能不能就免了?
侯卫东看了一眼朱国仁和经历,道:这不一样,以前你是客人,今天以后要变成主人。
果然不出侯卫东所料,酒战开始,朱国仁、经历等老同志就开始敬酒,第一杯敬赵东,第二杯敬粟明俊,第三杯敬郭兰。
赵东只喝了四杯酒,县委书记侯卫东、县长蒋湘渝、人大主任朱国仁、政协主席经历,其他同志的敬酒,他就抿一口,意思一下。他是市委常委,县里的同志也不敢硬灌他喝。
粟明俊酒量一般,他和赵东的地位不一样,每位县领导他都碰了一杯,喝了一圈下来,脸红得像关公。喝了这一圈以后,他开始玩起语言游戏,左推右挡不再喝酒。他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手里握着官帽子,又是有名的老板凳,大家表达了热情以后,也就点到为止。
于是,大家火力就集中在郭兰身上。
人大朱国仁头发往后梳着,他气宇轩昂地端着酒,道:第一杯酒是见面酒,第二杯酒是友谊酒。”
朱国仁的劝酒令很简单直白,只是他身份搁在那里。郭兰初来,实在不愿意扫了他的面子,道:朱主任德高望重,还请多关照小郭。
喝了这酒,郭兰肚里就如翻江倒海一般,还未回过神来,政协主席经历顶着一头白发走了过来。
侯卫东坐在赵东身边,透过热气腾腾的桌面,看到了郭兰正与经历谈笑着,接着,又将一杯如刀子般的美酒喝了进去,他不由得想起了沙州学院湖畔的钢琴声。眼见着郭兰有些酒意了,侯卫东这才发话,道:同志们,让郭部长吃点菜。
县里众人这才停了下来,都坐下来吃菜,只有朱国仁仗着资格老,又去敬了赵东一杯酒。
酒足饭饱之后,粟明俊抽了个机会,悄悄对侯卫东道:赵部长的心情不太好,你这边有没有风景优美的地方?下午我们抛开公事,轻松一下。
“在竹水河上游有一个小湖,风景优美,旁边是煤炭疗养院,条件一般,胜在安静。"可以钓鱼吗?"可以。
粟明俊就去同赵东商量,赵东略为迟疑,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在沙州四个县中,只有临江县委办主任是县委常委,其他三个县的办公室主任都没有进常委。谷云峰自然想进常委,对组织部的部长和常务副部长就不敢怠慢。他接受了任务以后,马上给煤炭疗养院办公室打电话,通了,无人接听。他狠狠地骂了几遍,又四处找疗养院负责人的电话。接通以后,他把事情交代了,又让办公室谷枝带着车和人去商场买新被子、新枕头,急急忙忙给煤炭疗养院送了过去。
安排好了这些事,谷云峰就陪着赵东等人去坐车。他手里拿着苹果醋,道:郭部长,你喝点这个,胃会舒服一些。
郭兰中午喝了不少酒,脸上起了些红暈,胃里正难受得紧,谢过谷云峰以后,坐上了粟明俊的小车。
透过车窗,她看见侯卫东朝这边望了望,这才上了车。
竹水河煤炭疗养院位于新修的竹水河水电站上游。等到竹水河水电站修好以后,这个小湖的水位将增加五米以上,小湖将变成一个大湖。县里已有将这个地方开发成旅游景点的意图,只是这个地方距离成津太远,争论之声不小,因此开发意图就停留在纸上。
煤炭疗养院院长是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儿,他提着几根鱼竿,看着赵东等人,大概是很久没有接待高级别领导人,神情中很有些拘束不安。
谷云峰问:喂窝子没有?
老头儿院长答道:平时没有多少人钓鱼,没有喂,如果要吃鱼,我让人去撒网。
谷云峰道:撒网就没有意思了,今天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在这里,他们高兴了,你这里就有钱了。
老头儿一激动,酒糟鼻子愈发红,道:请领导们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去撒窝子,最多半小时就可以钓了。”
湖边没有经过整治,落叶多,杂草多,倒多了些野趣,少了一些人工的刻意。赵东、粟明俊和侯卫东、蒋湘渝等人站在破损的湖岸上,架起鱼竿,静等着鱼儿上钩。
第一个钓起鱼的人是蒋湘渝,钓起的是一条两斤多的白鲢。鱼瘦且长,看上去就很野生。他呵呵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抛砖引玉。
郭兰在岸边随意地走动着,湖风吹来,吹动发梢,痒痒的,思绪就如这湖面,微风袭来,起了波澜。她用手指揉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县里的酒是无穷无尽,以后不管什么情况,我滴酒不沾,否则很难脱身。
赵东眼睛盯着湖面,口里道:蒋县长,你在成津工作了几年?》二十多年了,从参加工作起就在成津县。"按照规定,县长不能是本地人,你这是破例了。
赵东心里压着事,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深意。可是蒋湘渝听到耳中就不一样,他脑筋转得很快,道:我对成津有感情,舍不得离开,而且,成津发展正走上了快车道,工作起来有干劲,有奔头。
侯卫东在一旁捧场道:赵部长,湘渝是好同志,你可不能把他调走,除非是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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