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党校第一夜,睡得很沉。
起床以后,侯卫东换了特意准备的动力衣和鞋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枝人参。这枝人参是正宗野生人参,不算大,也不小。
一大早起了床,沿着林荫大道直奔城郊。楼房渐少,最后不见踪影,农家小院点缀在田野间沿着小河道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了祝老爷子的小院子。
来到院外,了车狗吠,两条猥琐的土黄狗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前腿下趴,身体俯下,露出锋利牙齿,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侯卫东在农村走乡入户的时候,土黄狗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他当然不会怕猥琐的土黄狗。微微一弯腰,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土黄狗便飞一般旺夫脸屋里跑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呲牙。
祝老爷子正在喝稀饭,听到狗叫得如此之急,端着稀饭碗走到门口。看见身穿运动装的侯卫东,他颇有些惊奇,道:“卫东,你怎么在这里,还穿着运动服?”
“我在省委党校培训,早上起床,闻到了顺风飘来的老爷子家里的红茹稀饭香,这就跑过来蹭稀饭喝。”侯卫东进了院子,土黄狗在他腿边转了一会儿,伸出鼻子使劲嗅了嗅,这才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祝老太跟着出来,她素来喜欢侯卫东,见到他主动跑过来吃早饭,欢喜得很,道:“是小侯啊,值得表扬,没有把我们当外人。有的年轻人,来往了好多年,还是很拘束。”
“这是野山参,应该是正宗的,给老人家补补身体。”
祝老太接过野山参,喜滋滋地道:“这是好东西,给老头炖汤。”又道:“锅里有红茹稀饭,你自己去盛。”
锅里是正宗的红苕稀饭,散发着浓郁的农家香味。侯卫东痛快地喝了一口稀饭,咬一口馒头,真心实意地赞道:“还是老爷子家里的稀饭好喝,味道纯正,喝醉了酒,早上起来就想起老爷子的稀饭。”
老爷子问道:“你到省委党校参加什么班?”
“市局级班。”
“呵,这个班好。”
侯卫东在中老爷子面前完全是小辈,心情放松,可以畅所欲言,道:“现在沙州国企改制进入了关键期,我在分管工业,这个时候将我送到市局级班,有力无处使,难受。广东正在爆发‘非典’疫情,宁市长在家里抓紧部署,我反而到党校闲着,有偷懒的嫌疑。”
“你是昨天来报到的?”
“昨天下午到的省委学校。”
昨天来省委学校报到,早上过来看望,这让祝老爷子很高兴,他拍起手,伸出两根手指,道:“我给你讲两个经验:一是行政工作永远做不完,所以,你不要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和平年代不要当英雄”要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善战者无名;二是随遇而安,你到省委党校学习,沙州工作照样能推动,安安心心读书,给自己充电。
祝老爷子曾是岭西最重要的厅级干部,眼光如炬。侯卫东在老前辈面前就一点都不装。甚至还有意发了牢骚,道:“沙州国有企业改制,我最熟悉情况,突然就让我离开工作岗位,到时整成烂摊子,还得让我兜着。”
“让你来学习,总结下经验,反而有利于工作。有些道理想不通时则不必想,有些委屈必须要经受,这两个经验都是对自我历史的总结,你慢慢体会。”
侯卫东道:“老爷子马上要过生日,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得过来庆贺,不叫我也来。”
祝老爷子笑道:“难得你还能记着我的生日,祝焱都不一定记得呢。我不办酒,到时把几位走熟的老部下请过来,在家里吃一顿便饭。”
他口里说的几位走熟的老部下,如今都是重要厅局或重要地区的掌舵者,侯卫东依着这条线,还办了好几件重要事情。
侯卫东道:“等到老爷子过生那天,我提前过来住,免得把我忘记了。”
正说着,土黄狗大叫几声,便冲出房门。不一会儿,土黄狗又屁颠屁颠地走了回来,在它的后面,是背着画夹的祝梅。
初次见到祝梅,她还是纤细干瘪的小女孩子,女大十八变,经过了美术学院的熏陶,又到美国治了病,此时长成青春少女的祝梅背着画板,行走在略有薄雾的郊区,充满诗情画意。
从美国回来后,侯卫东与祝梅的接触就少了,以前经常能收到祝梅的短信和邮件,现在基本上没有了。他当上副市长后,就陷入了无穷的烦事中,根本顾不上与祝梅联系,此时见到祝梅,才想起这一点。见侯卫东坐在堂屋喝稀饭,祝梅吃了一惊,随后挤出些笑意,道:“早。”
侯卫东道:“去写生?”
“嗯。”祝梅点了点头,放下画夹,坐在了桌边,端起稀饭,也跟着喝起来,安静地听着侯卫东与爷爷聊天。
她跟着李晶在美国住了很久,把李晶当成亲姐姐一样。她是唯一知道李晶与侯卫东关系的人。作为女子,对李晶充满了同情。她从小残疾,母亲又放弃她而去,性格比普通人加倍敏感,此时见到侯卫东,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异常复杂,让她有一种超出年龄的严肃。
喝完两碗稀饭,侯卫东欲告辞而去。
祝老太从屋里提着塑料袋出来,道:“小侯,现在听说闹肺炎,我给你备了点白醋和板蓝根,可以预防肺炎。”
祝老爷子无可奈何地摇头,道:“老太婆,你也是知识分子,怎么听信市井谣言,脑袋里没有一点判断能力。”
祝老太将塑料袋递给侯卫东,道:“你们常说一个词,叫做有备无患,吃点白醋和板蓝根总没有害处。”她又对祝老爷子道:“市井,我们就是生活在市井里,古人就说过肉食者鄙,毛主席看到这一点才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农村大有作为。”
祝老爷子道:“逻辑混乱,胡搅蛮缠。”他看着老伴马上要进行反击,道:“等会儿我们再辩论,我先送卫东。”
祝老太道:“真理越辩越明,我可不怕你。”
到院门口,祝老爷子笑道:“为了不得老年痴呆,我们老两口天天拌嘴。以前老婆哪里说得过我,现在伶牙利齿,把诡辩术那一套都用上了。社会上都在传‘非典’,弄得白醋和板蓝根全线涨价,卖的快脱销了。我觉得‘非典’还真是个事,无风不起浪,大是大非面前最考验人。”
走到大公路,侯卫东才与祝老爷子挥手告别。
祝老爷子虽然已经退休了,可是他的部下有老蒋、老丁、老郑等好几位手握大权,而且,祝焱在市委书记的层级里官声很好,进入省级班子的呼声亦高。与祝家保持着亲密联系,是感情的正常流露,也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需要。关系就如亲戚,要经常走动才能亲密。这也是侯卫东对郭兰所说:“在沙州内部是无法找到出路了”的真实意义。
离开了祝老爷子家,侯卫东沿着田坎一路往回走,想起了祝老爷子一家人的热情,暗道:“我现在是真的变了,世故而有心计,惭愧啊!”
他在心里叮嘱自己:“人情练达亦文章,我可以世故,但是绝对不能利欲熏心;可以有心计,但是绝对不能伤害无辜。这两条,应该作为我的底线。”
祝梅在楼上,看着侯卫东远去的背影,飞快地在画板上画了几笔:画面上是一个寂寞的背影,行走在生机勃勃的农田里。看着这个背影,她暗想:“侯卫东应该很得意吧,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如此沧桑,难道感觉欺骗了我?”
侯卫东提着白醋和板蓝根走回城区,见到一家药店,便走了进去,道“板蓝根。”
店员眼尖,看到侯卫东塑料袋里装着板蓝根,给了一个白眼,道:“你运气好,都买到了,还要?我们这里早就脱销了,老板正在进货。”
到下一家超市时,侯卫东找了一个黑色袋子,将板蓝根罩了起来。接连问了几家超市,侯卫东暗自咋舌,除了板蓝根涨价外,平时超市里普通的白醋,售价不到两块钱一瓶,如今明确标着150块一瓶,黑醋原本两块多,也是水涨船高,涨到了30多元。这个涨幅已超出合理范围,属于趁火打劫。
在距离省委党校不远处有一家药店,侯卫东刚走到门前,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提前小包,在门口骂:“真是大白天抢人,前天板蓝根也就两块五一包,今天涨到一百块。我骑自行车来的,到里面抢药,出来自行车被哪个龟儿子偷了。”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明显是从床上才爬起来的,然后骑自行车过来。此时暴跳如雷,周围站着几个人看热闹,你一句我一句谈论起板蓝根涨价之事。
侯卫东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他原本想给宁玥打个电话,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应该是姬程和主要领导来操心这些事。可是见到明显有问题的事,自己甩手不管,还真不符合他的性格。忍了又忍,他还是没有给宁玥打这个电话。走到党校门口时,他拔通了益杨县委书记蔡恒的电话,讲完抢购之事,建议道:“蔡书记,出现疫情后最怕引起社会不理智恐慌,县里要给工商打招呼,把物价控制下去,还要主动与省防疫站联系,准备一些宣传资料,在适当时机到各社区和单位进行宣传。”
蔡恒是五十来岁的人,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是进沙州市人大当副主任,如果能以副厅级干部退休,从政经历也算得上成功了。如此思想必然会反映到行动上,他从政理念较为保守,不出事是重要的原则。他接到侯卫东电话,不敢马虎,马上将工商局长叫到办公室。
蔡恒在侯卫东面前像个好好先生,放下电话,脸上就充满威严,工商局长张勇急急忙忙过来,满脑子的汗水,进门道:“蔡书记,我来汇报。”
工商属于垂直管理部门,与县里的关系微妙,与普通的县级部门不同。蔡恒客气两句,问道:“县里的板蓝根、黑醋、白醋都涨了多少?工商部门有什么办法没有?”张勇喝了口茶水,道:“报告蔡书记,作为市场监管的主力军,工商部门维护市场秩序稳定责无旁贷,省局已经下达了指示,我们成立了领导小组,增派了人手、车辆,到市场去检查。目前,出动执法人员346人次,出动执法车辆45台次,检查市场主体323家次,立案1件,案值5万元。没收不合格卫生口罩202个,制止擅自提价销售温度计商家3家。”
蔡恒对于张勇的反应速度很满意,等到他汇报结束,道:“工商总体来说不错,但是,不仅要罚,还要做好法制宣传。一个目的,不能让益杨的抗非物品和药品涨起来。”
与工商局长将谈话以后,县委办在一个小时内将相关材料拿了出来,用邮件传给晏春平。
侯卫东看罢汇报材料,对蔡恒的态度很满意。他又有些想给市长宁玥打电话,这念头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暗道:“老话说的好,地球离开了谁都一样转,我别这么自作多情,要相信宁市长的把控能力。”
“春平,你每天注意收集关于‘非典’的消息,不管事情巨细,给我罗列成表,只拿给我一个人看。还有,买点板蓝根给几家人送去。”尽管决定不插手防非办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放不下“非典”之事。
晏春平将侯卫东的交代一一记下,又道:“今天有一条新闻值得关注,上海临床诊断确认了一起输入性非典型疑似病例。患者女性,约四十岁,三月下旬出差南方洽谈商务,返沪即发热、咳嗽、气促,卫生部发现有传染扩散的情况。”
听到此信息,侯卫东没来由想到哪日的梦境,又想到郭兰在二十四日要到上海,心猛地揪紧了。他等到晏春平离开,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直接拔通郭兰电话。
郭兰正守在母亲床前,看到侯卫东办公室的来电显示,她心里如有一只小鹿在奔跑,稳了稳心神,拿着手机走出病房。
侯卫东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道:“我记得你是二十四日到上海,是不是?今天得到消息,上海出现了一例非典型性肺炎,你前往上海有危险,能不能改一下行程?”
郭兰没有料到侯卫东根本没有过渡就说这事,道:“改行程,朝后推几天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办?我就是去签协议,来回最多两三天。”
侯卫东总觉得梦境堵在心里难受,道:“小心无大错,最好别到危险的地方,‘非典’来势汹汹,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酿成大错。你注意多买点板蓝根和白醋,虽然说没有什么大用,但有一定消毒以及清热的作用,最主要是有心理安慰。”
话不温柔,却透着深深的关心,郭兰涌出一阵少有的甜蜜之感,轻声道:“你也要注意,别到人多的地方去,病毒不长眼。”
两人都有无数的话想倾诉,夜深人静之时总想打个电话,发点信息。可是两人都有心结,很难轻易下决心与对方联系。今天打通电话以后,互相倾诉起来,才发觉思念是如此真挚。郭兰恨不得马上就奔到侯卫东身旁,抛开所有的世俗阻碍,与爱人相拥在一起。
在结束通话时,郭兰脱口而道:“卫东,我爱你,一路顺风。”说完这句话,虽然是单独躲在角落里,她还是羞得满脸通红,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般羞涩,不停地责备自己:“我的意志力怎么如此脆弱,侯卫东打个电话便失去理智,爱情虽然美好,世事现实。”
侯卫东听到中间三个字,如被重锤连续击打,郭兰仿佛依偎在怀里,在耳端吐气如兰。
蒙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距离省委党校的开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新任岭西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侯国栋将在省委党校开班仪式上讲话。进入省委党校的学员都是各地的骨干力量,前途一片光明,没有人愿意迟到,给新任组织部长留下坏印象。
侯卫东将儿女私情丢在一边,左手提手包,右手茶杯,腰板挺直,神情庄重,迈着不慢不快的脚步朝教室走去。沿途遇到不少拿茶杯提手包的学员,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几乎和侯卫东一样的表情,威严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
省委党校是岭西政治环境中很特殊的一个环节,参加学习的学员是相当级别的官员,对于他来来说,党校既是学习充电的场所,也是社交场所。
从一个班出来,就算是“一起同过窗”。在一起读书时间越长,“同窗”情结越重。毕业以后,大家在全省各地为官,多几个“同窗”,最次可以互通消息互相办事,若是运气好,“同窗”里有人发达了,说不定对仕途还有好处。总而言之,在党校搞搞交际,害处不多,好处不少。侯卫东不能免俗,拿到班级名单后,也是反反复复地研究每个学员的情况,细细地进行评判。
到了上为时时间,全部学员的目光聚焦在教室门。
侯卫东将新任省委组织部的资料在脑中过了一遍:侯国栋,生于广东韶关,现年四十九岁,从公社干部一路升迁到省级官员。
课堂的小声谈论突然停了下来,党校刘校长陪着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中年人约有一米七五,身材壮实得像个石匠,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表情文雅又像个教授。坐在台上,一语不发,就是个领导。
党校领导作了简要发言,然后提高声音,道:“下面,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侯部长作动员报告。”
侯国栋目光缓缓巡视一圈,用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省委党校2003年春季地厅班开学典礼,这是贯彻落实《岭西省干部教育条例》,开展的一次地厅级干部专题学习班,体现了省委对党校干部教育培训工作的高度重视,以及省委对同志们的希望。”
在场学员都是第一次听到侯国栋的讲话,平心而论,侯国栋的讲话就是一痊省委组织部长的例行讲话,朴实、平稳,没有惊人之语,没有故作姿态。讲话完之后,大家也就将侯国栋的讲话内容忘记,只是认识了这位平实的部长。
侯卫东对新任省委组织部长的印象还不错。在读大学时,学生们喜欢听惊人之语,每次遇到教授发表叛逆讲话,总是特别对青年们的胃口,记得了阵阵掌声与喝彩。如今当了副厅级领导,阅历告诉他,故作惊人语者十有八九不靠谱,真正能成事者往往平实且真实。
下午,课程为“两个务必,”的意义研讨。
课程结束以后,大家陆续走出教室。铁州市委副书记老李与侯卫东并排而行,他是全班年龄最长者,资格老,说话就随意,道:“刚才侯部长进门,我产生了错觉,觉得就是侯市长的大哥进门,你们两人颇为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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