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侯卫东接到小佳电话。
小佳声音透着些兴奋,道:“老公,我现在是在朱省长家里的卫生间里给你打电话。朱省长很喜欢我们送的绿松盆景。马上要吃晚饭了,杨森林也在,没有其他领导。”
侯卫东道:“朱省长态度如何,如果态度不好,以后就不必去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受委屈。”
小佳“哦”了一声:“你这个多疑。在朱省长面前,我们几人就是纯粹的晚辈,他根本没有官架子。蒙叔是个有心人,他是有意将你介绍给朱省长。”
“杨森林是什么态度?
“杨森林和朱家关系不一般,很自在。”
“我问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没有什么态度,说了两三句话。”
对于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接近省长的机会。侯卫东心里颇不平静,他知道若自己愿意,就级有可能成为所谓朱建国的人,这对以后的发展肯定有好处。可是任何事情都有正与反两面,得到好处的同时必然就是风险。他必须得考虑周昌全和杨森林的想法,否则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了新月楼,侯卫东犹豫片刻,朝着岳父、岳母家里走去。由于工作繁忙,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小囝囝。在各种压力下,他为了做好表率,努力用肩膀扛着,走进新月楼,他将肩膀上的重压暂时丢在一边,突然间很想念女儿,想把肉肉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岳父、岳母家里,洗完澡的小囝囝如玉琢雪雕,正准备睡觉,见爸爸回来,便到沙发角落拿了一本幼儿版本的《睡前一百零一个故事》,嚷着要父亲讲故事。闻着女儿身上好闻的奶香,侯卫东身心皆彻底放松。小囝囝钻到薄被里,亮晶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侯卫东用沙州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读起故事,读了两个故事,十分钟左右,女儿眼睛似闭非闭,他关掉房灯,悄悄出门。
“还要听。”女儿将父亲动静听得清楚,闭着眼睛,叫了一声。
侯卫东坐下后,只读了三四句,女儿便进入梦乡。
侯卫东回到自己家,看了一会儿电视,小佳还没有回来。没有女主人,屋里冷清清没有温度。侯卫东的手刚伸向沙发旁边的座机,电话猛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老公很乖,一个人待在屋里,经受住了考验。”电话传来小佳快乐的笑声。
侯卫东道:“你还没有回来,难道留在朱省长家里?这太夸张了。”
小佳道:“你猜,我在哪里?”
林安村的难题得到顺利解决,侯卫东心情不错,道:“这个范围太大了,不好猜。”
“我不在朱省长家里,在同学家里,你再猜。”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卫东根本不用再猜,段英生了小孩以后,小佳一直想去看望,十有八九到段英家里去了。他却不想猜出来,敷衍道:“我猜不出来。”
小佳主动揭秘:“我在段家里,她的儿子好漂亮,就是一个小段英。”
“那你好好玩,我先挂了。”虽然侯卫东和段英已经彻底分手,可是毕竟有过交集,他不太愿意有过多交往。
结束通话以后,小佳伸出双手抱着小家伙,不料小家伙尿急,一泡童子尿淋在了小佳胸前。
段英拿着纸巾,道:“哎,快,我衣柜里有衣服,给你找一件。”
小佳也是当妈的人,并不以为意,笑道:“童子尿,是作料,当妈的人还怕这个。”
换好衣服,走到客厅,小佳见到了医学博士梁进文。梁进文表情不太对劲,脸色苍白,与小佳打了招呼后,接连喝了两杯白开水。
段英关心地道:“进文,有什么事情吗?”
梁进文轻声道:“根据少卫生厅选派,我要到广东去,今天晚上就走。我要带10管‘非典’康复病人的血清回岭西,供岭西研究。”
段英脸色同样发白,道:“你要到广州去,那是疫区,还要去拿血清,有多大的危险?”不等梁进文回答,她又道瞎:“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凭什么让你去冒险?你不能去,儿子还小,你不能丢下我们母子。”
梁进文握住段英的手,道:“岭西正式启动建设国内第二个SARS病毒的抗体基因库,我是负责人之一。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最尴尬的就是缺少临床病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人去提取血清,我们研究所就失去了先机。”
段英咬着嘴,道:“现在国内每天的新增病例不断,连五一长假都取消了,大多数人都是从疫区朝岭西跑,你怎么就反着来。再说,康复病人的血清有没有传染性,谁都说不清楚,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儿子还这么小。”
梁进文安慰道:“血清会装进密封袋,包上干冰,再套上密封袋,外面再裹干冰,再装入泡沫塑料袋,我们要用七道工序来完成包装,绝对安全。至于到疫区也不用担心,反正回到岭西我就会被隔离,就算有事,绝对不会传染儿子。”
段英“呸”了一声:“你是我丈夫,儿子的爸爸,你不能有事,能不去吗?”
梁进文沉默了十来秒,道:“这是我的职责,事关职业荣誉。”
在小佳的印象中,梁进文是温和和甚至带着柔弱的男人,没有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居然有如此勇气。
段英有些神经质地反复询问:“你装血清的盒子到底隔了几层、。”
梁进文道:“七层。”
“会不会破损?”
“绝对不会。”
“什么时候回来?”
“晚班飞机,明天下午回来。”
“你真的要隔离?”
“回来之后就要隔离在单位,例行隔离。”
小佳觉得任何劝慰都很空白,在梁进文出发之时,亲自开着车送段英和梁进文到了机场。往日,机场里人流如织,今天稀稀落落没有几个,零落的行人中十有八九都戴着口罩。到了机场国内入口处,梁进文坚决不让段英下车,他凝视着妻子,道:“你们别下车,减少传染的概率,我很安全,别担心。”此时,段英恢复了正常,她同样凝视着梁进文的眼睛,用手整理了他的衣袖,道:“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她侧过身,紧紧地抱住梁进文。
小佳从后视镜里见到夫妻俩的生离死别,鼻子酸酸的。
这时,一辆小车滑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位领导模样的人。梁进文再次亲吻了段英,然后转头对小佳道:“幸好有你陪着段英,否则我不寘不放心。”小佳笑了笑,道:“段英有我照顾,你要注意安全。”
看着三人走进机场,段英收回目光。小佳夸道:“梁博士平时温文尔雅,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他这么男人。”段英目光仍看着天上,寻找着飞机路线,道:“我宁愿他不这么男人,家庭安全最生要。好不容易最到了安稳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失去。”小佳安慰道:“梁博士是专业人士,你要相信专业的力量。”
在以前,由于侯卫东的关系,段英总是觉得有愧于好友小佳,两人关系虽然好,但是在段英心中实质上有隐性的隔阂。这一次梁进文到广州取康复病人血清,让段英重新认识了天天睡在枕边的丈夫,在日常生活中,她将丈夫的缺点看得很清楚,忽视了温柔丈夫身上的优点。今天突然迸发出来的闪光点,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与小佳的小小隔阂也不翼而飞。
回到家,段英提出了要求:“你今天别走,陪我。”
小佳满口答应,道:“行,我给家里那位报告一声。”
近段时间,侯卫东关关注“非典”之事,听说梁进文主动承担了如此重任,先吃惊,后佩服。
他和段英曾经有过一段激情,当时,两人都处在特殊的迷茫期,他发柄到上青林山顶修公路,段英面临着县绢纺厂即将破产的尴尬处境。随着社会角色转变,两人如两条平行的铁轨,彼此再也没有交集,只是隔着枕木遥望对方。此时,梁进文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侯卫东的预料,他发自真心祝福段英。
想着段英,侯卫东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郭兰,多年前的那个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孩,如今仍然孤零零一人生活。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心情复杂的抽掉两支烟。
4月20日,全国防非局面骤然升级。
卫生部决定,原来五天公布一次疫情,改为每天公布。此政策一出,各地“非典”确诊病人和疑似病例,较之前的一天成倍增加。
“非典”被列入我国法定传染病,这为各地依法行政提供了更充分的法律依据。
卫生部党组书记和北京市市委副书记被免职。
按上一次常委会的决定,沙州防“非典”信息披露交给了防非办负责,由侯卫东牵头提出方案。如今卫生部有了明确规定,市防非办依葫芦画瓢,制订了《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
4月21日,侯卫东在上班路途中接到了市委办公会议通知。
他是第一个来到小会议室的,等了一两分钟,卫生局许庆蓉、分安局老粟、政法委书记洪昂、新到任的市委宣传部长李明杰等人先后来到市委小会议室。又等了四五分钟,代市长宁玥和市委书记朱民生来到办公室。
这是议事会,不是市委常委会等规定有程序的正式会议。朱民生开门见山地道:“新闻想必大家都看了,‘非典’疫情让人揪心,沙州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否则就是对人民犯罪。先由侯市长讲一讲沙州当前防非现状,重点讲问题和建议。”
在前一阶段的防非工作中,朱民生自认为重视防非工作。沙州市成立了防非领导小组,下发相关文件,他在各种会上也是多次强调防非工作。
但是从侯卫东的角度来说,他认为市委书记并不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任何一件重要工作都有“成立领导小组、下发文件、开动员会”的三板斧套路。砍了三板斧,并不能在代表市委书记就是真正重视防非工作。理由有两条:一是朱民生没有单独听取过侯卫东和防非办的工作汇报,没有与侯卫东交谈过此事,甚至没有打过电话过问此事;二是防非办前后出一七期简报,作了四次汇报,朱民生没有在防非简报和工作汇报中作过任何批示。
相较之下,宁玥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防非办工作会从来没有缺席。虽然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工不同,处理具体事情的方法必然不一样。但是,侯卫东凭着细小的痕迹能够判断朱民生对防非工作并不是太在意,或者说这不是一种判断,而更接近一种感觉。
今天的会议秘前几次有微妙区别,朱民生亲自主持会议,从表情和语言等各方面来看都对防非工作表示出高度重视。当侯卫东汇报结束后,朱民生对秘书赵诚义道:“通知何敏文过来。”
在等待西城区区委书记何敏文的间隙,朱民生对李明杰道:“李部长,你看一看《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作为老宣传,对这一次防非工作的宣传工作以及信息披露你有什么想法?”
在上一次《紧急通知》中,曾经讨论过如何公布信息之事,当时常委们并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李明杰是四十岁的年龄,浓眉大眼,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精气神十足,颇有男人魅力。被市委书记点名以后,他道:“上级已经对防非信息披露七作提出了明确要求,总体来说,就是要以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及时发现,报告和公布疫情,决不允许缓、漏报和瞒报。防非办制订的办法,可行。”
朱民生夸了一句:“李部长毕竟是行家,一句话就将防非宣传的原则说的清清楚楚。我再说具体一些,在没有疫情以后,必须及时向全体市民公布疫情。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就通过防非办制订的信息披露办法。”
他把目光转向侯卫东道:“宣传工作有很大一块要由防非办来主持,你们要印刷些宣传小册子,不要怕花钱,要让人们正确认识‘非典’,不至于产生无因之恐惧,这个任务要尽快完成。”
朱民生到任沙州市市委书记之前从事多年党群工作,在宣传工作方面,他不算外行。
侯卫东不停点头,在笔记本上记着朱民生的指示,心里想道:“宣传册早就制作出来,也送到市委办,要么是市委办没有送给领导,要么是朱民生根本没有注意。”
何敏文走得急急匆匆,脑门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也看了《新闻联播》,听到市委书记召见,便明白是什么事情,一没没燥火就从小腹升起。
朱民生不等何敏文喘气,道:“敏文书记,林安村的事情得理得怎么样?”
何敏文苦笑道:“出现纠纷以来,我们做了大呈工作,成立了以副区长普兵为组长的协调小组,信访办、民政、公安、卫生以及杜镇等相关部门参加,进村入户,到林安村去做思想工作。但是,老百姓出于对‘非典’的恐惧,一致反对将‘非典’疑似病人观察点设立在林安村。他们都表示支持建这个观察点,但就是不能建在林安村。”
朱民生盯着何敏文,道:“你就说处理得如何。”
何敏文道:“还在做工作。林安村有具体困难,煤炭疗养院前面那一条路是林安村的必经之路。林安村因为征地拆迁就有大量麻烦,我个人意见是能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尽管以前侯卫东搞了一个会议纪要,可是在“非典”期间出现群体性事件将危及政治前途。何敏文斟酌再三,冒着有可能得罪侯卫东的风险,在正式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希望用更高级别的会议纪要取代以前的会议纪要。
宁玥头衔上的“代”字没有去掉,凡是朱民生在的场合,她都少发言。当何敏文谈完自己的观点,她接口道:“不管把观察点放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相同的事。如今信息传递渠道多、速度快,放弃林安村的消息肯定会传出去,有了林安村的前例,其他地方肯定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她了解林安村事件,此时最怕朱民生听了何敏文的话,轻易转移观察点设置地点,因此抢着表达自己观点。
朱民生听完宁玥的表述,便没有再给何敏文机会:“我赞成宁市长的意见,地点不能再换。这件事就由侯市长牵头,老粟、许局长和敏文书记一起商量解决办法。”说到这里,他对政法委书记洪昂道:“洪书记分管维稳,要全力配合好此事。”
这个会极为简短,可是层次很高,会议过后,沙州的防非工作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林安之事成了骑虎难下之局,何敏文找到侯卫东,故作高兴地道:“侯市长,有你坐镇指挥,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侯卫东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马上再到西城区开专题会。”
每个领导性格不一样,处理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风格。如果换作其他领导,比如姬程,十有八九会讲一些符合朱民生讲话精神又放之四海皆准的指示,然后将任务主要压在西城区何敏文身上。
西城区位于沙州最核心地带,这种群体事件经常发生,早成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当主要领导绝对要有真本事,是官员中的人精。
因此,把这种麻烦事件交由西城区处理是常规套路,是经过无数次检验的保险做法。若是西城区把事情处理妥当,作为牵头人自然是有功劳。如果在处理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西城区将承担主要责任,作为牵头人只要及时开会和出纪要,也就算是尽力了。
侯卫东不想按照此思路进行操作,参加工作以来,他遇到无数麻烦事件,从来没有退缩过。此时面对危及一方平安的烈性传染病,他更不愿意采取常规“推”字诀和“拖”字诀,而愿意直接面对矛盾。
在前往西城区的路上时,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刚比亚时,处于金字塔最底层,面临重重困难,在彷徨无助时,他总是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随着职务渐高,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这句话中的“战斗”精神一直没有消失,当压力来临时,藏在内心的勇气便迸发出来。
在西城区区委会议室,西城区政府副区长普兵、杜镇党委书记杜军、镇长宋向联等人都等在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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