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实在太不眷恋故乡和旧友。
我又想起金陵,想起离开那里时花开得正好,想起那儿的酒铺,女人,长街,烟柳,还要我的家人。无论我走多远,这把骨头也终究要葬回去。也许原君游也终会回汴州城来。
送了原君游,便回绾云楼去为那对姊妹复诊。走上楼去,穿过空荡冷清的走廊,推开门,寿昌公主对镜点着梨花状,绣在她罗裙上的牡丹似乎在风里摇曳。
“公主今日气色不错。”我说。绾云楼昔日的艳色似乎残余在她罗裙、肌肤和眼眸上,一点风雅凝在眉心。她是被镀了落日余晖的彩云。
“是么?那我美吗?”镜中红颜笑魇如花。
“君美甚!”
“美我者,私我?畏我?欲有求与我?”
“草民不过是说了实话。愿公主芳华永驻,永如今日。”
“说得很好,我也愿你——”
“愿我什么?”
她的绛唇在镜中微微上扬,涂了寇丹的嫩白小手翘起个笨拙的兰花指,掐起一抹胭脂,在昏黄平滑的镜面上划出“既寿且昌,长乐未央”几个字来。
“谢公主美意,只是草民福薄,恐怕担不起。”
“那么我呢?担得起吗?”
“公主千金之躯,自然担得起。”
“那我将来的驸马都尉呢?”
“自然也是。”
“你这人话说得真是颠倒,一会说自己担得起,一会又担不起了。”
寿昌公主起身,迈着碎步子,仿佛怕踩了裙角,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扶住我肩膀,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呵了口气。
“你可愿同我白头到老?”
“公主说笑了。”
“这不是玩笑。”
“白头偕老,固然很好,可若非两情相悦,也不过是百年折磨。”
“百年折磨?”她似乎受到了惊吓,声音颤抖,花容失色。
“百年折磨,这也很好啊。这世上本也没几对恩爱夫妻是到头的。”
“公主会有一得意郎君,与他一世琴瑟相谐。”
“不要走。”
“其实,有一件事,我对你不住,可如今已经很晚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晚了,只能一错到底。”转过头去,我涩声道。
走出了很远,但绾云楼太过冷清寂静,寿昌公主的声音依旧进入我耳里,她在哭。但再多的泪也终会干涸。
我用医书消磨了一夜,一夜无话,一夜不眠。天明时,莲若告诉我寿昌公主走了。她说得淡然,我听得也淡然。这不过迟早的事。
过了几日,我被传召入宫去,如无意外,这应是最后一次。
漪兰殿外一片森白,如同积了雪,目之所及的屋顶上也像是覆了雪。目光触到这景象,倒真让人觉得冷。明明还未入冬,何来的雪,又为何偌大个汴州城,偌大个皇城,只落在这一处。
而这雪却也只是瞧着冷。
一向为我领路的宦官告诉我,寿昌公主不停哭泣,她要看雪。于是她的父亲,大梁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百忙之中下令,在这宫殿的周围撒上几百斤盐,造出好一片琉璃世界。
听了这话,我俯下身去,点了一点足下的“雪”在手上舔了,果然不冷,只是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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