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大脑已经停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如同在人口鼻上一层层盖上湿布,压抑得人要发疯。就像反复看一个字会突然不认识了,顾文章也快要分不清人脸。走来走去的行人,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是明秀,又好像都是他。
焦灼感逼得他濒临崩溃。顾文章攥了把新雪,扯开领子塞进怀里,刻骨的冷化为锐痛,激着他冷静下来。
他突然发现,人流正在向京兆府的方向涌。
京兆府前,已经慢慢聚起围观的人。
僧人们在府前空地上盘腿坐下,只余一位提着油桶,一手持木勺,舀油依次从僧众头顶浇下。他浇到谁,谁就合掌道声“阿弥陀佛”,神情平静,仿佛淋下的不过是清水。
那僧人浇了一轮,确保每一位的海青都被油浸湿,然后自己也盘腿坐下,将余油尽数倒在自己身上。
火折子晃燃掷在衣角,小小的火苗立时蹿起,沿着油迹蔓延。
僧众闭目合掌,口中低喃。
海青鼓荡,风疾如吼,天地喑喑。
零碎不成句的字词飘散在风中。
谋反、自焚、畏罪,针一样砭人肌骨。顾文章全身发冷,咬牙往京兆府狂奔,他想到那年苦夏的白绫,鲜血和苍蝇,哭天抢地和心如死灰。还来得及吗?我已经失去了一次,这一次也留不住吗?
血液如同春汛的河流,疯狂地涌向下肢。顾文章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迈动双腿,脚下踩的仿佛不是石板路,全变成了软腻滑的羊脂,而他就在上头连滚带爬。
寒风呼啸掠过他耳畔,顾文章疯跑着,躲闪不及,迎头撞在谁身上。他想搡开那人,却被一把扣住手腕,那人的手缺了两根手指。
顾文章的血结成了冰。
吴钩道:“崽,不许去。”
火烧起来了。
滚滚黑烟裹住僧人们,火舌舔着人的皮肤,留下燎泡和焦黑。僧人们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平静,诵经声变大了,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夹杂着断断续续咳嗽和呻吟。有些僧人已经不能保持打坐的姿势,痛苦地在火中翻滚,其他人仍静坐。没有人逃跑。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
焦臭味弥散开,风卷着刺鼻浓烟冲天而起,下风处的民众被熏得眼睛发红,不得不往边上躲。有人低声抽泣,但绝大多数人沉默。几千人看着活人被烧死,几千人默不作声,京兆府前寂寂如死,诵经声清晰可闻:
“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见人群中冒出黑烟,顾文章急得直跺脚,“哥,火里是明秀!”
“知道,不许去。”
“那我看着他烧死吗?!”顾文章一把甩开吴钩要冲进火里,冷不防颈上一凉,一把薄如蝉翼的刀抵在他喉头,一丝血缓缓沁出。
他定住了。
吴钩说:“你救不了,只能再搭上——”
话未说完,突感手腕一痛,顾文章竟然徒手来夺他的刀!刀刃一掠就能旋掉顾文章的手指,但他居然不避,直直往刃上撞,吴钩只得回腕藏锋躲他。只一滞已落下风,手腕被一擒一扣,刀脱手而落。顾文章拔刀出鞘直点前胸,刀风飒烈,吴钩被逼得倒退两三步,不可置信地盯着顾文章。
“我知道。”顾文章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发颤,“我姐没了,哥,我救不了,他我必须得救。我不能再看着谁没了,我受不了,真受不了。”
吴钩骤然拔高声音:“那你就让我看着你死?”
顾文章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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