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先去告诉妈妈,说自己回学校一趟,看牙牙的事情做完了没有,然后和她一起回来吃晚饭。他咚咚咚地跑过走廊,跑进正堂,正要开口,就看见在宽广正堂的一个角落上,家里人都围在了一起。他连忙跑上去,跑过正堂七十二根高柱,跑过西北方供奉家神的牌位,挤开厨子和保姆,看见了牙牙。
秦小封是住在附近秦氏人家的大儿子,那时候大约是十八岁,已经在读术式初级学校的最后一年,准备进入京城的术式学院深造。秦氏人家也是军户,虽说不是将领家庭但靠着精干的夫人上下打理,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是街坊邻居最为羡慕的一家人。家里大儿子小封也非常争气,在校成绩非常优秀,这次也是经由术式初级学校校长的推荐,免去了进入京城术式学院的入学考试,直接录取。术式初级学校是完成了术式预备学校课程的学生进入的教育机构,在本地这两所学校比邻而建。秦小封由于延堂考试以及考试之后的自评、讲评而回来的很晚,天色本来就很黑了,他一个人匆匆忙忙走在路上,却看见路边草丛里有一个人影。那女孩侧脸的秀发别在耳后,他仔细一看,认出是烈牙疆。他试了试烈牙疆的额头,坏了,额头滚烫,像是发烧了,他便连忙背起烈牙疆赶了回来。
听秦小封讲述他把牙牙带回来的过程的时候,平平一直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是这件事中负有最大责任的人。由于牙牙烧的太严重了,妈妈坚决主张要请医生来看,保姆二话不说就出门去诊所了。剩下的人中没有女眷,只好由平平来照顾牙牙。父亲和爷爷自从那次牙牙演示了自创的二刀式擒雀道之后就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牙牙,从来不和她有肢体接触,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平平把牙牙抱回两人共用的卧房,给她换衣服,把她安置在被窝里。平平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他对牙牙的身体没有什么陌生感,就算看到她平时被衣服盖住的身体部分的皮肤也没有什么感觉。平时两人在房间里换衣服时多多少少都看见过对方身体,只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并不觉得害羞。医生来了之后,又是一番折腾。等医生开完药离开,妈妈看着牙牙昏昏沉沉躺在被窝里的样子,很是坚决地、头也不转地对平平说:“你今晚别睡这儿了,让牙牙好生静养。”
平平凭直觉否决了妈妈的提议。“我可以不睡在床上,但是我必须在这个房间里。”他自己都被这话里毋庸置疑的气息吓了一跳。妈妈终于把视线从牙牙脸上移开,缓缓看向平平,有些木然,但是既疲惫又担忧。大概过了三十秒,妈妈问:“为什么?”
平平跪在地上,低着头说:“……我害怕那个害牙牙发烧的东西还会再来。”他说完这话,抬起头,看见了妈妈脸上的惊恐和不安。他感觉自己逮住了潜行的狐狸尾巴,登时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知道——”
“嘘,嘘,别把牙牙吵醒了。”妈妈虽然嘴上这样温柔地劝着,但她根本掩饰不了自己露出马脚的慌乱:她跌跌撞撞从床边站起来,右手食指虽然在嘴唇前坐着“安静”的手势,那手指却抖得像秋天堆满淤泥的荷塘里在西风中不断瑟瑟颤动的半枯荷叶。然后妈妈像是逃走一般慌慌张张离开了房间,绕过屏风的时候还被自己的袍子绊了一下。
平平心里清楚明白的像一面镜子。他去关了房门,然后把木框大屏风展开,屏风上北国大雪封山的图画就这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房间的第一个入口。然后他把窗户关紧,放下卷帘,将竹篾做框的绸面屏风轻轻巧巧地摆在窗前。这样就封住了第二个入口。如此准备之后,他把自己的枕头被子从床上抱下来,将就着地毯在窗户和房门的中间位置铺设了一个地铺。接下来就是武器的准备。他和牙牙都将常用的佩刀放在房间的壁橱里,他把两把刀都取了出来,自己的那把他放在枕下,刀柄朝左,为的就是方便自己随时可以用更为灵活的左手拔刀;牙牙的那把他给放在牙牙床头,到时候要是情况危急,牙牙醒过来了还有武器可以一战。然后就是花瓶。
他和牙牙都学了一点玄武破灭道,这个阵式对学者天赋要求很高。这是通过对四个及以上大小、质地差不多的“镖”的控制,使它们在空中排布成一定的空间阵式,再通过首发打击、多镖同时打击的方式摧毁目标的一门阵式。通常初学者为了更容易地使镖浮在空中,不会选择从地上拾取镖,而是利用花瓶、瓦片等易碎品在半空中被击碎之后直到落地之前的时间完成布阵。镖数最好是四或五的倍数,以镖为顶点构建正四面体或者在正四面体中间再多加一镖,然后以这两种结构为基础像各顶点、边的延长线上叠加镖数,构建更恢弘更强大的阵式。一个优秀的玄武破灭道人可以控制的镖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平平见过爷爷的玄武破灭道,那时候爷爷站在竹林中,随手一抬就将成千上万的竹叶举到空中,它们在虚空里回旋飞舞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是它们在骄傲地使用自己娇弱的身躯抽打空气。那个阵式平平见过了就一辈子不会再忘,那个庞大的阵式就像帝王的宫庙包裹在爷爷的身体周围。他刚刚看见首发的发动,那一片泛黄的竹叶箭一样插进爷爷常坐的大石块;接下来漫天竹叶进行全方位无死角打击,一番猛烈进攻之后那块大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破破烂烂的竹叶和一地灰土。
平平把花瓶放在枕边。花瓶一旦打碎就是他使用玄武破灭道的武器。经过了一番紧张的准备之后,平平端立在房间中央平复自己的呼吸节奏,肃穆更衣。他换上活动最方便的一套衣服,腰带绑的稳稳的,轻轻扯了几下都没有动,然后他在地上打坐十分钟左右,把自己的气息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再熄灯睡觉。
虽然灯也灭了,人也规规矩矩地躺在被窝里了,可平平根本睡不着。他时不时望着床的方向,牙牙的小脸在昏暗光线的映照下闪着微微的白光。他翻个身,稍稍闭上眼,心想与其忧虑难眠不如彻夜枕戈待旦。于是他闭着眼睛等着,闭着眼睛就容易犯困。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黑漆漆的,很安全,很温暖。他恬然地沉浸在这安全而温暖的黑暗中,忘记了大部分令人难眠的事情。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为何你的枕下有一柄刀露出刀柄,就像一个整夜急不可耐的战士,期盼着血色染红的清晨许诺给你的杀戮?”那个声音听起来苍凉沙哑,回声辽远,像是隔着茫茫无际的绵亘山脉和辽阔无边的时间之海传来的呼唤。
“有人要害我的同胞,我要保护她。”他这样回答。
“谁要害她?谁会害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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