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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下去:我报了建筑艺术史。

尼尔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尼尔的表情,他只觉得非常紧张,仿佛尼尔透过他的躯体,正审视着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过去和未来。他不知道尼尔会不会答应,也许他会和尼尔作对,也许他的信托基金会被冻结,也许尼尔会干脆与他断绝关系。尽管他和尼尔的关系一直很糟,但他从未真的反抗过尼尔,因为他事实上一直畏惧着尼尔,也因为尼尔对他从没有什么要求。

你在担心什么。他听见尼尔轻笑。过来坐下吧。

他又忘了去开灯,走到尼尔身边坐下。他感到尼尔把手放在他肩上,动作不太连贯,很生疏,因为尼尔很少这么做,然后尼尔又抚摸了他的脸颊,这令他莫名的反感,也许是因为太过陌生。但伊莱只是沉默地坐着,等待着尼尔的发话。

我父亲说,如果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也会让他继承家业。我曾以为他是对的,我坐在他曾经的办公桌前,我以为我已经变成了他,但我没有。伊莱,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这只是一句父亲常会对子女说的老套句子,但尼尔让伊莱感到,在做这个决定,他仿佛用了十多年去思考。我曾想让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也想让你去完成我未完成的我曾认为你是我生命的继承者,但我必须承认,你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原谅我,伊莱。

他发觉他的儿子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好像他曾抱过的安抚过的婴儿。在尼尔的记忆中,他的父亲从没有这样拥抱过他,只有指责,他的父亲总希望他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他生下来便拥有的一切,总是严厉地挑出他的错处,在他上大学前的暑假,他被要求去父亲的公司实习,他不断地犯错,被父亲在职员面前责骂,那时他从未想过要证明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他拥抱着哭泣的伊莱,仿佛拥抱着自己。

在这个暮春的深夜里,尼尔与自己和解。

他的父亲也叫纳撒尼尔,更多地被称作纳森,而他被叫做尼尔。他自我介绍后总会补上一句叫我尼尔,有时候就连签名都会写成尼尔威尔森。但他觉得自己的逃避都是徒劳,只是漫长的时光将纳森的印记冲刷干净,他也从中因此解脱。尽管他到死为止都是个工作狂,但在余下的生命中,他再也没有感受到父亲依旧在注视着他。

尼尔抱着伊莱,脸贴在他的头发上,看向窗外的曼哈顿夜景,一片璀璨,像是广袤无际的星云。如果伊莱原谅了他,那么乔舒亚呢。他们已经分开二十年了,但他却希望乔舒亚在他身旁,也许此刻他们敞开心扉地交谈,乔舒亚原谅了他。爱意又回到了他的胸腔中,仿佛冬季过后,大桦斑蝶从墨西哥的中部森林里飞回了它们的美国故乡。

他们通常在年末见面,好像一年快要结束才想起这件事似的。今年他选了一家日式餐厅,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在日式餐厅里。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配料和米饭分开,他只是夹着寿司将它们一并送入口中,他甚至夹不稳了,尼尔不知道他是太久没有用过筷子而生疏,还是因为衰老而变得笨拙。是的,他不再年轻了,也许是尼尔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他,衰老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消瘦了许多,手背上附着明显的青筋,透出青蓝的血管。尼尔并不会更喜欢他衰老的面容,他们一般年纪,尼尔希望他们以同样的步调衰老下去,每天清晨他们一起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时光好像经过精确计量一样,准确地在他们身上留下相同的痕迹。

尼尔说他的儿子选择了建筑艺术史,不做评价,等待着乔舒亚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紧张,好像乔舒亚的回答意味着对他的全部看法,他几乎以为自己刚才问了乔舒亚愿不愿意复婚。

你在担心什么?乔舒亚放下筷子,喝了点茶水。他又不想再说下去了,只是含糊地说道:让他尝试去吧,总有一天你会为他骄傲。

尼尔很少向乔舒亚谈起伊莱,此刻又不知从何说起,噢,当然,我现在就为他骄傲。他成为我的校友了,他很聪明,我想他大学时应该会比我好些。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大学本科时他和乔舒亚都是经济系的,他们接受一样的课程,在大课上总是坐在一起,教授们从不为难尼尔,但讲到某些难题总喜欢点乔舒亚回答,他的回答没有错处,却也谈不上新意或精妙,能让教授们欣赏地一笑、又不失高傲地讲下去。有时他半夜醒来,发现乔舒亚还在做作业,做课题或者写论文,他的成绩一向全优,乔舒亚并不需要刻苦,同时他也并不热爱他的专业。

谈话还是像以往一样无聊,他有太多想说的,但他不知道乔舒亚是否真的想听,还仅仅是出于礼节而微笑地倾听。他对乔舒亚,也许早就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能谈心的那种,表面上相处平和,实则貌合神离。而他又如何要求一个特殊的地位呢,他不知道他还拥有什么吸引乔舒亚的特质。

离开时街道上的雪没有化,道别后乔舒亚独自走向停车场,浅灰色的长摆大衣随着步伐摇晃,背影像是当年一样高挑迷人,穿过尚有行人的街道和树阴,轻微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他心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和乔舒亚谈起往事,他忽然觉得如果他们贫穷,也许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生活中恼人又琐屑的麻烦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都是不知名的公司里的小职员,拼命节俭才能负担起一个孩子的费用,他们总是争吵,但尼尔会在乔舒亚失望之前道歉,阻止他说分手,尼尔会紧紧地抱着他,仿佛无法承受失去乔舒亚,甚至连想象一下也不行。他们一生都居住在布鲁克林的某个狭小公寓中,把一辆福特用成废铁,饮酒是唯一的狂欢,□□是唯一的娱乐,在床上发泄过多的精力,以及苦闷和愤恨,直到一方安抚另一方,他们抱在一起哭泣,生活有的是痛苦。但他有乔舒亚,他的乔舒亚。那时一种带有诗意的贫穷和痛苦,让他想到雷德蒙卡佛,也许不那么糟糕,会是厄普代克的中产阶级。如此生活着,苦恼,又无可奈何,刺耳的闹铃,堵塞的管道,天花板上的霉斑,不愿为之支付医疗的小病小痛,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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