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天启二十一年一月初三,新年刚过,平远侯府就高高悬挂起了白灯笼。
屋外雪花缠缠,飘洒了整夜,将天地间遍染纯白。
一个婆子急匆匆地来到一处极为宽敞的院门口,扣了扣门,就见里头一婷婷少女迅速把门打开,语调颇有不耐,“张重家的,你可来了!”
听了这话那张重家的额头竟冒出汗来,谄媚道,“莺歌姑娘有所不知,四太太那边闹腾得忒厉害!”,又见莺歌脸色不好,一颗心不由悬到了嗓子眼儿里,颤声问道,“老太太可醒了?”
莺歌睨了眼张重家的,心想果然是个没见过市面的,即便得了个便宜差事也办不好,面上却波澜不惊道,“刚喝过药,好不容易有了点神。”
张重家的听了这话,竟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早把莺歌脸上方才一闪而过的神色抛之于脑后,只要把这事办好了,以后还愁在老太太面前没了脸去,遂笑道,“多亏莺歌姑娘伺候得好!”
那莺歌本是个三等丫鬟,伺候主子一事之于她不过是个擦边球而已,此刻却觉得这张重家的说的话唯有这一句是极其入耳的,待到一处以为奢华的屋门口方才停下脚步,轻轻扣了扣门,就听里面有人低声问道,“谁呀?”
莺歌压低了声音,轻柔如同猫叫,“紫月姐姐,我是莺歌,那张重家的来了!”
里面听了这话,似是有些动静,房门打开,将厚重的棉门帘撩起一个小角,一个如水葱般的大丫鬟爽利笑道,“张重家的可来了,让咱好等!”
那张重家的甫一进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一时间竟似跨过了两季,再抬眼仔细瞧这屋内四壁的装帧摆设,竟恍然间如入仙,而眼前的丫鬟竟个个好似那天上仙女一般,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轻柔柔绵软软的,让那张重家的也不由放轻了脚步,提了一口气在心口,生怕一不留神绕了仙家的美梦。
屋内正中的梨花木塌之上,正是平远侯府老太君谢氏,十六岁嫁与平远侯阮征,育有二子一女,长子阮宗,二女阮淑和老来四子阮瑜,且执掌侯府中馈三十余年,直至其夫病逝,其子即位,是以阮府之内,风头无二。
此刻,她穿了一身白色丧服,正闭着眼睛,状似假寐,张重家的躬身站在一旁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见方才开门的紫月对着个正为阮太君擦汗的丫鬟耳语了几句,便退在一旁,那丫鬟点了点头,便轻轻拍了拍阮太君的肩膀,柔声道,“老祖宗,张重家的来了。”
阮太君恍若未闻,半晌才眯着眼睛道,“可是四太太那边的?”
张重家的赶忙跪下,“正是四太太那的。”
“嗯……”阮太君低沉地应了一声,叹道,“今儿个也是大年初三了吧?”
张重家的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一愣,见四周的丫鬟仍面色如常,方才硬着头皮跪着答道,“正是大年初三。”
话一出口,突见面前的阮太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屋内顿时乱成一团,丫鬟们有人捶背,有人递茶,就见一穿戴极为考究的老妈妈剜了一眼张重家的,恶狠狠道,“你个口没遮拦的狗奴才!”
那张重家的如遭晴天霹雳,连忙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阮太君好不容易咳完了,捋顺了气息,才摆了摆手,那张重家的得了信方才如蒙大赦般停了下来,挺着头顶青红一片,扯了个谄媚的笑脸,“多谢老太太!老太太宅心仁厚,真是我们这帮做奴才的福分。”
“哼,福分!”阮太君眯着的眼中突然闪出一道戾气,“王氏那贱人可消停了?”
作为典型的京城贵妇,这话说得是极狠的,张重家的全身激灵出冷汗,垂头道,“原本一直闹腾绝食来着,后来六姑娘出了那事之后,整个人忙着照顾六姑娘,也就安静下来了!”
“算她还有个脑子的!”阮太君悻悻道,“这几日你给我好生盯着她,别让她又闹腾出什么幺蛾子出来,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言罢眼皮儿也不抬,挥了挥手算是把人打发了。
张重家好不容易直起了跪得酸麻的双腿,连忙点头道,“自是听老太太吩咐,奴才定然会好好盯着。”方才猫着腰退到了门外,一溜烟出了小院,心头兀自高兴,看来自己的好日子指日可待了,于是更加紧了脚步向四房走去。
阮明殊醒了这几天,逢人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唉,可怜的孩子!”
明珠眨巴眨巴眼睛,心道姐姐我却是可怜,狗屎运当头穿到了旧社会,好不容易有了个当嫡母的老娘,却外带了个短命鬼的老爹,且附加十一房如花似玉的姨娘,其中一个貌似还是个贵妾,据说还是当家老太君的娘家的远方外甥女,就连前几天哭丧都不安稳,一个劲儿地给那老太君抛媚眼。
阮明殊醒来的时候四肢无力,头重脚轻,明显的缺糖缺血缺食粮,心头疑惑,难道侯府嫡出的小姐也会受人虐待不成?待从丫鬟口风中才得知,原来自己短命老爹过世之后,老娘就开始闹绝食,老娘绝食不要紧,害的小明殊也跟着闹绝食。
人说没有钢钻,别揽瓷器活!老娘王氏趴在床上饿了几日,仍旧生龙活虎,而那真正的小明殊嘛,就惨了点。一口气没上来,魂归奈何。
女儿要死不活,王氏也不闹腾了,忙活了多日,人终于醒了,却换了个里子。
阮明殊心头不安,就这么平白地占了人家闺女的身子,看着一脸憔悴的王氏,心头微颤,细声细气道,“娘,您怎地又叹气了?”
王氏抚着明殊的小脸蛋,想着这孩子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竟也懂事了不少,心中才有了些许的欣慰,勉强扯出个笑脸,“明殊,你想不想见见你外祖母啊?”
明殊小眼睛滴溜一转,奈何自己目前获得的信息实在有限,也只能干瞪着眼睛,望着王氏。王氏心头一颤,思及嫁到侯府这么些年,竟然一次也没回过娘家,以至于女儿长到八岁,还未曾去过外祖家,愤恨地握紧了帕子,看着明殊的眼神,从未有过的认真,“明殊,娘的意思是把你送去你外祖家,可好?”
明殊心中微动,自己老娘在这,自己又姓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吧,遂懵懂道,“娘不一起去吗?”
“我的可怜的孩子——”谁知话一出口,眼前的王氏顿时泣不成声。
明殊吓得慌忙轻抚王氏的背,这几日王氏忙前忙后的照顾,她都看着眼里,饶是冰块也早化成了水,“娘,您别哭,您让明殊去哪明殊就去哪!”
王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道,“明殊,不是娘不愿意陪着你,只是……只是侯府这吃人的地方,娘是在不忍心让你陪着我受苦。”
明殊瞪大了眼睛,心想难道还有什么内情不成,又听王氏啜泣道,“为娘与你爹成亲以来,自问心无愧,可想那阮瑜私德有亏,宠妾灭妻,那谢姨娘仗着你祖母和你父亲撑腰,对我母女百般凌/辱,如今那阮瑜自作孽不可活,害了那花柳病,他们侯府竟然要逼着我给他阮瑜守节,想我王家乃是大梁簪缨世家,就算他们阮家是平远侯又如何,出了那般的不肖子,怕是早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之前为娘想不通,以绝食相威,想不到你这傻孩子竟自作主张同我一起,竟让为娘害了你!”说着又抱着明殊大哭了起来。
明殊愣愣地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消化了突如其来的信息,心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十一房姨娘都不够,自己老爹当真威武!看来侯府还真是个待不得的是非之地,又听王氏道,“前不久我给你外祖父去了封信,娘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断然不能连累了你,过不了多久你舅舅便会过来接你,到时你跟着舅舅一起去苏州,娘就留在这里落发为尼,给他们阮家守一辈子的寡,也算值得!”
出家?!明珠呆呆地张张嘴巴,她没想到王氏竟如此绝决,而用了大半生的蹉跎,换的也仅仅是女儿未知的幸福,不感动吗?那是假的。
“娘——”明殊一头扎在王氏怀里,面对自己来到这陌生之地遇到的第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亦或者是今生唯一一这样无私爱着自己的人,自己想的从来都是如何从她身上获得庇护,就算此刻她为自己牺牲,自己也断然不会拒绝,可是仍旧会有一丝心痛,于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阮太君的房内,从南方运来的鲜果,在香坛内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伴着门外轻轻的敲门声,紫月一阵小碎步,打开门,愣了一下,瞬间满面笑意道,“原来是四太太啊,快些进来,些日子我们老太太可想着您呢!”
王氏懒得理睬这两面三刀的丫鬟,目不斜视地进了主屋,就见躺在梨花木塌上的阮太君缓缓把眼皮儿抬起,神色不辨地看着自己,随即福了福身道,“媳妇见过母亲!”
“坐吧。”阮太君点头点头道,“你也是个有孝心的,前几日大家心头都不好过,我也就不追究你什么了,只要你以后安安稳稳地给我儿守节,我定会不会亏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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