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几天没吃药,我果然觉得身上好了不少。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略含着些清凉的水汽,透窗而入穿户而出,将满殿沉闷浊气一清而空。殿外树荫沙沙哗哗的响起来。偶有经冬的残枝被吹断了,刮着汉白玉地面,噼啪作响。
四月里已过了立夏,如今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想必今夜将有一场好雨。
外间女们忙着闭窗锁户,稍稍闹腾起来。我病中经不得吵闹,略觉头痛烦躁,只得将手上针线放下来,揉着额头闭目凝神。
外面传来红叶的说话声,柔稳沉静的布置安排一番。片刻后,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歇下来。
红叶推门进来时,面色略有些不好。我估计她心情也不会好。毕竟一阵风都能让殿里女们慌乱起来,这要真遇着什么事,哪里还能指望她们镇静应对?
我说:“不要紧,总能找出两个聪明伶俐的,慢慢□就好。”
红叶将手上参茶奉给我,道:“纵然调_教好了也……”因房里还有旁人守着,她只能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看到桌上针奁,又道,“难得身上好了些,正该静静养着,这些活便不要做了吧。”
我喝着参茶,没急着答话,她便自作主张给我收了。
看得出她已有些烦躁了。她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虽名义上是我的侍婢,在家时却一直是当准小姐养的,没受过多少委屈。外在看着柔婉,子却有棱有角,不那么经得起人磨。
然而她到底是能忍的,比我当年还是要强得多。
我将其他人遣出屋去,只留她一个人伺候。道:“那是给韶儿做的。”
她脸色终于好了些,将针奁还给我,道:“娘娘心疼小殿下,奴婢自然不好劝。只是您做不得劳神劳思的活计,略缓着些吧。”
我说:“我记下了。韶儿呢?”
红叶道:“一早又跟着秋姑姑去了长信殿,这会儿还没回来。”
——韶儿是我与苏恒的第三个儿子,刚刚过了四岁生日,却已当足了三年太子。太后最疼他,韶儿还不足满月时,便亲自从老家挑了个壮实的娘给他,正是秋娘。
我笑道:“太后一贯疼他的。”
红叶面上泛起一丝嘲讽,淡淡道:“可不是?”
她表情太过直白,连我都看得出她没说出来的下文——连亲娘都见不到几面,有谁家祖母这么紧着孙儿疼的。选娘也心,选丫鬟也心,选太傅更心。巴巴的将椒房殿都换上自己娘家人,眼线都明着织成网。一屋子樊城腔,倒显得正经主子像个外人。安□来的人个个手脚笨得打结,不差遣着连口水都不会给你倒,还打骂不得,到底谁才是椒房殿的主子……
我记得上辈子这些话她收葡萄似的一嘟噜全向我倒出来,越说越愤懑委屈。这次却能按捺住,可见我神好起来,她心里也能稍稍撑得下去了。
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道:“——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这般小心眼儿,倒让我忍不住笑出来,便也压低声音回道:“至少还让韶儿跟我住不是?”
她下意识驳道:“那是——”但随即脸色便暗淡下来,沉默不语了。
——让韶儿跟我住,是苏恒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跟我提苏恒是在顾虑些什么。毕竟当年恩爱付流水,如今中人人皆知,我与苏恒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境地了——我忽然有些恶趣味的想,若让她知道苏恒最后是怎么对我的,她现在会是什么脸色。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上辈子她已跟我受尽了委屈,这辈子我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我说:“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我岔开话题,她忙接口道:“初六了。”
四月初六——
我说:“算起来,皇上带着刘美人回乡祭祖也已三个月了。差不多也该回了吧。”
红叶默然。片刻后,假装若无其事的答道:“原定该是今日回来的,大概误了行期。昨日传信回来说,要初十才到。”
我点了点头,“刘美人从不失礼,这趟回来,定然给椒房殿带不少东西。你去库里点点看,连着回礼和赏赐,一并都备下吧。”
红叶终于有些装不下去,问道:“娘娘还要赏她吗?”
我笑道:“若到时候太后赏,皇上也赏,独独我不赏,让人心里怎么想?总之先备下没错。”
红叶终究还是个懂事的,只闷声将茶盏收到托盘上,赌气道:“奴婢这就去。多挑,挑好的,绝对不会让娘娘觉着亏待了刘碧君。”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打算告诉她,这一回我不但要赏刘碧君,还打算给她个更大的恩典。
如今我和太后是互相卡着。我卡着她的刘碧君,她卡着我的韶儿。太后拖得起,毕竟刘碧君是苏恒的心上人,我越为难她,苏恒便越怜惜她。我却再不想让我的韶儿像上辈子一般受委屈,多一刻都不成。
如今我已养好了身子,这件事上,也该有所作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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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过晚膳,已经熬不住睡下。
中间隐约听着外面闹腾了一阵,我知道是韶儿回来了,却恰赶上那一阵,疲乏得起不了身。等夜深了,我缓过劲来,韶儿却又睡熟了,也只好满怀心事继续躺着。
风凉凉的吹了一晚,半夜的时候,外面打起了雷。
春雷总是比较骇人,明光一闪,巨大的声响劈下来,满殿的银器都在嗡鸣。
一阵急雨落下来,铺天盖地的“沙哗”声,湮灭了周遭一切。连雷鸣声听上去也远了些。
树荫已成,影落入帐中,便不是那般张牙舞爪。然而我对光影尤其敏锐,如此明明暗暗,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
我披了衣服起身。外面守夜的女打了个瞌睡,脑袋撞在桌脚上,惊慌的醒了过来。见我站在一旁,忙大气也不敢出的叩下头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我认出她是椒房殿的旧人,却记不起名字——椒房殿大凡伶俐些的,都已被太后调走了,剩下的旧人大都平庸懦弱,平日里不怎么爱露脸,我记不得也正常。
只是我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她这抖得就有些过了。
我只好安抚道:“我只出去看一会儿雨。”
她战战兢兢道:“奴,奴婢给娘娘取伞。”
我说:“好。”
四月初,长安的天气已不是那么冷,何况老人们总说春雨生暖。
这个雨夜恰到好处的湿暖。推开窗子,水汽浸润进来,沾在脸上很是舒适。
白日里看的时候,窗前海棠开得正好,这会儿被雨打做一团,竟也不减明艳,映着摇曳的烛火,那点粉红无比诱人。
我记得我的晴雪阁窗前也正有一株海棠,当年在家做女儿时,我最爱它花团锦簇的模样。和苏恒定亲后,便在嫁妆上绣了无数枝海棠花。
那个乱世里,苏恒这等少年英豪,是无数春闺女儿的梦中良人。我自以为嫁了他,必然举案齐眉,生儿育女,白首偕老,一生便如海棠花般锦绣美好。
谁知终究还是东君薄幸,海棠花落。
我抬手攀折了一枝海棠,抖去雨水,簪在了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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