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令狐冲道:“取笑了。小弟与田
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你武功比我高出
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
甚是。但你可知道这两大坛酒,却不是径从长安挑上华山的。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
北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
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不断犯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
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
:“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
华山是客,荒山无物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谢。”
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
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
响。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为甚么?”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
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
下的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
:“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说道:“令狐兄,贵派剑术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纪还轻
,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令狐冲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道:“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
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不过是江湖上的无
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的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
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
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甚么事,我都决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
这可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他知这人号称“万里独行”,脚下奇快,他
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过他的毕竟也为数不少,但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
集人手,大举围捕,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为人机警、轻功绝佳之故。是以令
狐冲这一发足奔跑,立时使出全力。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面前。令狐
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
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田
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倘若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脚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
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
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得大是
不怀好意。
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
无法听见。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
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
,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
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时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
事了。”便道:“好罢,令狐冲打是打你不过,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
,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
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
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你恶事多为,声名狼藉,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
令狐冲洁身自爱,决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令
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令狐冲道:“甚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回雁
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令狐冲向来好酒如命,一起喝几
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
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
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
,曾有同被共眠之乐。”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
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
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甚么当着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个小
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一拳向他
猛击过去。田伯光笑着避过,说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
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甚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之徒,甚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
,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那日在衡阳回雁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这是他生平
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
干甚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美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
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
某来到华山,倒确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怎还有甚么大师
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
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
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
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罢。”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
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
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
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大吃一惊,
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胆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
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归天,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
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便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
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罢!”
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
冲道:“你笑甚么?你武功胜过我,便想开硬弓,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
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兴而来,便不想败兴而归。”令狐冲道:“
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
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睨,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实无他意,
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
皇帝老子,谁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
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
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拔剑在手。
田伯光退了一步,眉头微皱,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
再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倘若输了,还可强词
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甚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
道:“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
令狐冲怒道:“怕你甚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你,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
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罗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
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父会上一会。”令狐冲心念电转,将田伯
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的凌厉杀着,早已
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
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向他攻去。这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
,剑刃颤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田伯光赞道:“好剑
法!”挥刀格开,退了一步。令狐冲叫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
过去。田伯光又赞道:“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
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
留,又攻了一招。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长剑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
冲手中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上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
当头硬劈。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
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长剑落
下地来。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
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内劲,也都远胜于我,令
狐冲不是你对手。”田伯光笑道:“这就走罢!”令狐冲摇头道:“不去!”田伯光脸色
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然输了,
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
并没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
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
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
比过。”
田伯光道:“好罢,要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双手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计,说甚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
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一见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又怎会和他去
打甚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
,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该当如何拆解。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
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
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
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田伯光见
他脸色瞬息间忽愁忽喜,忽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
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
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罗哩罗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
,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
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令狐冲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
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
学会甚么剑法,决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希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
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边看边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
破,但想田伯光决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得田伯
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
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
狐冲道:“那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
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
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
,心下暗暗惊奇,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
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
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仍然输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
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
天半月之内未必能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推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
来收拾你,那又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
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
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又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
,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
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天松道
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
晓。”寻到嵩山派剑法的图形,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来招没使
,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招,说不定便能搞得他头晕眼花。”
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
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将刀架在令狐冲
颈中,逼得他弃剑认输。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
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
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道:“田某浪荡江湖,生
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
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决计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令狐冲
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眼见得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
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请便。”
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满不在乎,心中其实越来越担
忧:“这恶徒来到华山,决计不存好心。他明知师父、师娘正在追杀他,又怎有闲情来跟
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
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来到华山,实有个恐怖之极的阴谋,但
到底是甚么阴谋,却全无端倪可寻,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
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
:“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
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
,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剑将他杀了。”心念已决,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
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冲已存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
,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
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道:“他日又
在山下相逢,你我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数招赌赛了。”田
伯光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
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
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
兄请!”
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挺剑刺了过去,剑尖将
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侧,猛然回刺。田伯光举刀挡格。令狐冲不等剑锋
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
急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一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
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长剑从他右腿之侧
刺过,将他裤管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这是切磋
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跃起身来,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伤不了田兄
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嘻嘻的
走上前去,说道:“似乎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刺出。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大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
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刺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
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
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跃
起,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
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剑,你却连使拳脚。又
出拳,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站起
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
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
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赔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
:“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
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
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瞒抵赖,田伯光做便
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道
:“‘好汉子’三字,那是不敢当,总算得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冲道:“嘿
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
,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
某早对令狐兄说过,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
:“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
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问道:“田兄拜那小师父为师之
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
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
心念一动,暗忖:“莫非田伯光对仪琳师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竟尔化成了爱意么?”
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心甘情愿的听她指使?”田伯光摇头道:“你
不要胡思乱想,哪有此事?”令狐冲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请
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
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说道:“
田伯光给人在这里点了死穴,又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父。倘若请你不到,这
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从此无药可治,终于全身都化为烂肉,要到
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说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
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是非请你去不可的。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
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已然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令狐冲寻思:
“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个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
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
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不管是如何厉害的毒药,也
总有解救的法门。”田伯光气愤愤的道:“点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
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杀人名医’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给我解救?”
令狐冲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别尽
说风凉话,总而言之,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
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
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他走进山洞,心想:“
那日我曾和他数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甚么也
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
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
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
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这一次看的却是泰
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规矩
谨严的剑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间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
剑法的招数,却十分轻逸灵动。他越看越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
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
去数招,一上手便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
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
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手臂,将剑尖指
向他咽喉,只须再使力一送,长剑便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
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
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
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
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说道:“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
,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
数到伸手抓到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
快捷,他却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
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说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
田伯光道:“且慢!这山洞中到底有甚么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甚么武
学秘笈?为甚么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多了许多古怪招式?”说着便走向山洞。令狐冲吃
了一惊,心想:“倘若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那可大大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
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担忧的神情,双手伸开拦住,说道:“这洞中所藏,是敝
派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
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听到我要进山洞去,为甚
么登时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山洞之中
,必有对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么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
这个当。”说道:“原来洞内有贵派武学秘笈,田某倒不便进去观看了。”令狐冲摇了摇
头,显得颇为失望。此后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岳剑派各派绝
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也学了不少,只是仓猝之际,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
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
怪招纷呈,精彩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从所未睹,实令人叹
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
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
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
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
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
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前辈,不……不愿与田兄动手。”
田伯光大怒,大声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只消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
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倘若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一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
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
事向来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内有各派高手,那便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
他不说十位高手,偏偏说个十一位的畸零数字,更显得实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
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
就算那十一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
,他们自重身分,决不会联手对付自己。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
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哪一
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
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
早已不预闻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名号不能外泄
,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田伯光见他脸色古怪,显是
在极方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许还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
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开河
,难令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
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不能让田兄单枪匹
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
手。”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
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来了!
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登时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风清扬”三个大字,忍不住
一声惊噫,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这位风前辈难道此时还没死?不管怎样,连忙摇手,道
:“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
“不”字辈高了一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
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
了。”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
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
过了这场劫难,原来尚在人世,但说甚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武功再高,终究精力已衰,
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个屁?”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
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罢。”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
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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