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里若非有功名的士子,或者是相应衙门人等、锦衣卫之类,佩带兵器那是给自己找不舒服了。不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顺天府或是厂卫见着,必定都会查问。至于暗怀利器,那就祈求不要让相关衙门人等见到,然后发现形迹可疑吧,要不一旦逮到,恐怕就直接当成江洋大盗或是图谋不轨处置。
当然,佩戴兵器不见得就入不了京师,否则江湖中人就没什么存在意义了,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伪装成卖艺、私通守门兵卒、藏匿在柴火堆里等等不一而众的办法,并不是没有。
只不过这关节,大家要寻那人的晦气,那人现时可谓名动天下,若是他要以官面上的势来欺人,专门使人手在各处查验,难免这时进京师,就会被那人弄进狱里去。所以以防万一,约了山神庙,就是这样的道理。
说是西郊,其实是去到北通州的石景山上,三十七打行的好汉,就沿着洗马沟岸畔,三五聚扎着,只等那人到来,必要教他知道,北直隶的江湖,绝不是他想说了算,便说了算的地方。
“丁大侠来了,我们礼节一定要尽到,人家可是五品的大老爷,肯屈尊来会我等这些江湖汉子,实在已是天大的面子,千万不要去与丁大侠动手,别人交多少钱,咱们就交多少钱。”从真定府来的老人蹲在洗马沟边,一边喝着酒,一边向他带来的那十几个后生叮嘱着,“切切记得,不能出手,便是丁大侠打你,也是你的福份。”
“师父!我们就是来给他打的么?”便有壮实的后生不忿气地站了起来,吐出嘴里的草根说道,“那咱们还赶来这里做什么?挨揍和喂蚊子?既然来了,弟子想着。怎么也要跟丁大侠讨教两招!要不回了真定,别人一问,咱就说来挨打的?”
边上那十几个壮实的后生纷纷点头,都赞同先前那后生说的:“十一郎说得是,师父,总归还是要动手……”、“便是赶庙会看热闹,也跟着吆喝两声吧。哪能说咱们就一直缩在后头的?”
老人气得站了起来,抡起拐棍劈头盖脸一个个砸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骂道:“打?打你娘么!十一郎你家里还有老母、二个弟弟、三个姐妹等你养活,打?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家里六口都吃西北风去!”直把那十一郎砸得蹲下,又去砸另一个。“吆喝个屁!你他娘就一傻缺,京师里朱大爷的手下,敢向丁大侠出手的,全他妈死求了!”
一瞬间这段沟边便静了下去。
这事,要不是老爷子好酒,派了个徒弟去京师里的天然居买酒,还不知道。
不当是杀了十几个。连死者家人也被拘去问话了。
更惨的是京师之中,市井百姓都说那些人该死:“丁容城是什么人?是瓦剌鞑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啊!他娘的,谁最想让丁容城死?除了汉奸还有什么人?”那十几个被丁一杀掉的混混,真是死了连累家人,还混不上一声彩的。
“你们想这么死?不如现时自己抹了颈!他娘的省得累人!”老头说了这么一句,便继续慢慢地喝着他的小酒了,几颗茴香豆嚼着,是他的人生。如这洗马沟的水,平平缓缓地淌着,没有急湍险滩也没飞瀑直下,只愿就这么平平淡淡,长久地流淌。
但世间总有许多,不甘于淡泊的人。
磨砺刀刃的声音在这洗马沟的岸边间有响起,三十七家打行里。至少有三十家是鼓足了血勇,寻思着这夜里把风雷震九州丁大侠做了,今后这北直隶无论谁看着自己,都要竖起大拇指来。都要避着回头走。
离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是离他们扬名天下的一个半时辰,至少这些摩拳擦掌的打行汉子,他们是这么想的。
就算丁容城如何名满天下,这不是军阵,这是江湖。
江湖人的江湖。
江湖事江湖了的江湖。
“你不去?”站在丁一身边的刑天,手扶刀柄冷声问道,“你可知,你若不去,从此之后,你丁如晋的名字,在江湖上就臭了!”所谓虎死架不倒,江湖上的汉子,可以技不如人,可以贫困潦倒,但架子是绝不能倒的。
倒不是江湖汉子在谨守着类似于“荣誉即吾命”的箴言,当剖开所有高大上的外壳,便会发现,就算江湖,就算热血的江湖,真实的核,也是一样的丑陋污脏:架子倒了,去到别的地方就不会有江湖同道送上盘缠;架子倒了,遇上当道开扒的行径,就没人给什么面子;架子倒了,便被视为江湖人的耻辱,就连官府要来抓捕,也不会有同道愿意去援手帮助逃遁……
利益,架子干系着的是利益。
所以可以技不如人,也一定得光棍,哪怕明白必输的局,该挨的刀要挨,该流的血要流。
丁一回忆着往昔的曲调,拔了一个和弦,音韵在指间流淌,他轻轻地吟唱起来:“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的相逢……”一阙唱罢,才对刑天说道,“学生想去的时间,便自会去;不想去时,自然便不去。”他唱着这新诞的旧歌,在这夜的飘雪里,悼念着不是某个她,而是另一段的时空,另一曲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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