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番家常话,郑大少奶奶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低头在婆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恒山伯夫人才招呼大家往后头去。
恒山伯府的花园远不如东阳侯府的大。据说原本地方不小,但因兄弟们几次分家,这园子只剩了当初的一半多些。偏生还在园子里赶潮流地引了一条人工河,便挤得空地更小。幸而园子里的树年头都不短了,这才不致有暴发户之感。
酒宴设在园子里最大的建筑对春堂上。这对春堂建得倒十分讲究,乃是一大一小两间厅房,中间隔一道回廊相对,故而得名。眼下年长的夫人太太们在大间厅,未出阁的小姐们在小间厅,中间回廊上摆着那几盆异种牡丹,倒也合适。
这几盆牡丹皆有一人高,种在三人抬的巨大花盆中,枝叶伸开来如同小树一般,花苞有近百朵之多,虽大半尚未绽放,也足够想见其盛开之时的绚烂之色。一盆是深浅二色的“二乔”,一盆是浓色的“魏紫”,还有一盆却是少见的“舞青猊”,那花瓣比之普通绿牡丹颜色更重些,阳光下如同片片碧玉,绮年与冷玉如虽则心事重重,却也不由得看住了。
众位夫人们交口称赞,恒山伯夫人不由得有几分得意,指点着道:“这‘舞青猊’乃是从洛阳那边重金购来,还有一盆纯白之色的‘满月’,如今叫伯爷搬到前头去了,还有一盆‘宫粉’一盆‘豆绿’,一会子再搬过来给大家赏玩。”
旁边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凑趣笑道:“这般的好花,就跟那画儿上画的,诗里写的一般,恨我不会画画,否则立刻画到纸上,回家裱起来,还好多看几日。”
恒山伯夫人笑道:“虽则咱们是不会,那边的姑娘们,作诗绘画都有的,若有兴致,不如就叫她们在这里起了诗社画社可好?”
绮年听见诗社就头疼,不过显然其他姑娘们都不做如此想,颇有几个兴致勃勃的,其中就包括了孟湘,还有吴知雯。阮盼虽不曾表现出来,但心中已经开始构思。选秀风波之后,她也急需重新展示她的才华,以免众人总是把眼睛盯在她落选之事上。
恒山伯夫人既这么说了,当下便有伯府的丫鬟仆妇们抬了桌椅以及笔墨之类来,在回廊中摆开,只待一会儿酒过三巡,有诗兴大发的姑娘们便可以前来磨墨题诗。
众人落座,冷玉如算是恒山伯府的亲戚,自不能与绮年坐在一起,两人只得分开,绮年少不得不停地往她那边看,身边吴知雯与阮盼谈论韵脚,她也只是嗯嗯啊啊的应付。
酒过三巡,恒山伯夫人便叫丫鬟来笑问可有哪位姑娘有了情思?当下孟湘便立起身来,先到回廊之中,研朱滴墨地画起来。片刻之后,两名丫鬟将大幅宣纸自案上拿起向两边展示,只见画上一株以写意手法绘出的“二乔”,妙在调出的深浅二色与旁边所摆放的那棵牡丹极其相似,远远看去一真一画相映成趣,竟不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了。画上并题了一首五绝诗,写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字迹秀丽。
那边夫人们连声赞叹,吴知雯便也离席出去,浓浓研了一砚的墨,提了一枝斗笔,一挥而就。丫鬟们将宣纸提起展示,但见纸上墨迹淋漓一首七律,却是仿的怀素草书,浓淡有致,圆转自如。夫人们中有识货的已然频频点首,对李氏赞叹不已。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笑道:“这诗呀画的,我们也看不出好歹,只觉得都不错,却不知该怎么评判高下呢?”
旁边一人却是想着讨好永安侯夫人,闻言便笑道:“依我说,今儿探花郎不是在前头么?索性将这诗画都送出去与探花郎瞧瞧,品评一个高下如何?”
立时便有人连声附和。吴知雯刚刚归座,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冷笑道:“原来是打着永安侯府的主意呢。”
乔连波在这样的场合自然只有枯坐,便接了吴知雯的话小声问道:“那是谁家的夫人呢?”
吴知雯冷笑道:“方才你们大约不曾听着,说是郑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那边穿粉色衣裳的就是郑大少奶奶的堂妹。郑大少奶奶娘家是永宁伯府张家,从前也是跟老永安侯爷一起建了军功封爵的,只后头子弟不肖,到如今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了。你们只看她的衣裳簪环就知道了,怕还是凑起来的呢。”
吴知雯所说的那位郑大少奶奶的堂妹此时也在回廊之中写字。她今日就坐在冷玉如身边,衣裳首饰确实都比冷玉如贵重些,但那钗子是赤金镶红宝的,耳朵上却戴了一对镶蓝宝的耳坠子,身上的衣裳又是浅碧色的缭绫,贵重是够贵重了,却不协调,只怕真像吴知雯说的,是拼凑起来的东西。
这边说着话,那位张姑娘已然搁笔,却是写了一篇短赋,用的是圆秀流美的赵体,通篇笔迹如行云流水,略无断绝,也赢得了一番喝彩。
永安侯夫人也道了几声好,却含笑道:“这都是闺阁中的笔墨,若拿到前头去,流传出去了却不好。何况烨儿年纪小,才读过几本诗词呢,就敢随意评判起别人的来?”
张夫人还不死心,仍笑道:“探花郎的才学,是皇上都称许的,侯夫人真是太谦了。何况咱们这些勋贵人家的姑娘,也不讲究那‘无才便是德’的话,古来闺阁里的笔墨若都不传出去,哪里有谢道蕴、李易安的美名传世呢?”
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永安侯夫人便笑道:“并不是我谦虚,烨儿学的是应考的文章,在诗词一道上并无什么出息。倒是秦王妃,未出阁时便有才女之名,何不请王妃来评判呢?”
这话没得驳了,秦王妃谦虚几句,下头丫鬟们已经将字画都拿到她眼前去了,少不得要细细地看。只那张夫人有几分泄气——秦王妃的儿子才十五岁,自家的女儿已然十六了,只怕秦王妃是不肯给儿子挑个年长的媳妇的。
旁边的人却另有想法。郡王府上可并不只一个儿子不曾成亲,郡王世子是个病秧子,可郡王的庶子却是个有出息的,虽是庶出,到底是郡王之子,配个普通人家的嫡女也尽够了。当下便都围着秦王妃又奉承起来。
这一番热闹中,绮年却看见一个丫鬟悄悄走进厅来,附着冷玉如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话,冷玉如便起身出去了。绮年立刻也悄悄起身出去,见如燕跟其他丫鬟们一起候在厅外檐下,见她出来便小声道:“方才有个小丫鬟端了一盂水来说是供里头姑娘们磨墨,却都泼在听香姐姐裙子上,又扯着她下去换衣裳了。”
也就是说,冷玉如是自己走了,并没有听香跟着。绮年心思急转:“我们跟上去。”
两人刚走几步,如燕忽然小声道:“姑娘看,刚才泼湿听香姐姐衣裳的,就是那个小丫鬟!”绮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个穿湖绿比甲的小丫鬟,却是站在对春堂正堂的门外,正在跟郑大少奶奶说话!
绮年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此时也顾不上,眼见冷玉如已经快要走远,连忙拉着如燕跟了上去。没想到才离开对春堂不远,就听见有人脆声喝道:“站住!”
绮年一听这声音就暗叫不妙,果然一回头,赵燕妤带着春娇,从旁边的小路上走了出来,抬着下巴冷笑道:“怎么,不认得本县主了?”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绮年只能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县主。”
赵燕妤嗤笑了一声,绕着绮年走了一圈儿:“前踞而后恭,何也?”
读了几年书,就在这里掉起书袋来……绮年只当没听懂:“县主也是出来更衣的么?”
赵燕妤本来是想讽刺绮年上次在东阳侯府顶撞于她,这次见面却又这么恭顺,却不想绮年根本不接茬儿,反而问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不由得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冷冷道:“你当谁都如你一般么?”
绮年眼看着冷玉如走得不见影子,心里大急,又屈了屈膝道:“民女要去更衣,告退了。”
赵燕妤眼珠子一转:“站住!本县主尚未准许你走呢。”
春娇在后头小声道:“对,县主别让她走,就让她陪您逛园子,看她能坚持多久!”她上次因为赵燕妤在酒中下巴豆的事,被秦王妃教训了一顿板子,幸而赵燕妤给她求了个情,这才能回到身边来伺候。此时见了绮年,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少不得要挑唆一番。
赵燕妤心中大喜,点头道:“不错。周姑娘,你可愿陪本县主在园子里走走?”
绮年恨不得给这跋扈的小丫头一巴掌,但赵燕妤虽然在问她愿不愿,那口气却极是趾高气扬,分明是不愿意也不成的。绮年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便摆出一副勉强的表情道:“县主有命,民女敢不遵从?不知县主要从哪里走起?这园子可也并没有多大,不过是这一条路走到底而已。”
赵燕妤看着绮年脸上的表情,心中大乐,抬起下巴道:“便是没有多大,本县主也要走走看看。”心想这园子再小,本县主让你陪着走上三圈,看你还能挺得住不求饶么?
绮年勉强点了点头道:“县主请。”
赵燕妤转了转眼珠道:“你在前头引路。”她倒要看看,绮年内急之时,可还能这么斯文端庄地走路不能?
如燕压低声音道:“姑娘怎么办?”
绮年率先向着冷玉如消失的方向走去,也低声冷笑道:“没关系,多她一个见证也好。这样一来,郑瑾娘做的事也就掩盖不住了。走快些,别把玉如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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