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啥?当妹子的就该死啊?”韩翠玲尽管嗓音不算高,但却透着一股倔强劲,头猛地抬了起来,赌气把手里的炉钩子扔在了地上。
“娘不是不心疼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韩母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随后,娘俩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见屋里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动静,韩家栋这才鼓起勇气,拉开半门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嘿嘿,邪门!白放了几枪,连根兔子毛也没打着。真是邪门!”两手空空而回,自然感到很没面子,韩家栋一进门就把双只大手一摊,赶紧向母亲和妹妹作解释。
见韩翠玲已把菜板放在小饭桌上,正摸起菜刀准备切白菜,韩家栋便一边嘴里叨念着“我来吧,我来吧”一边靠了过去。哼,别有用心。韩翠玲心里这样想着,索性把手里笨重的菜刀往菜板上一丢,转过身来坐在了炕沿上,看着韩家栋还算麻溜地干起活来。那小菜板既不规则还不平整,随着韩家栋手起刀落,响起了一阵“咯哒,咯哒”声。
“玲儿,其实,都怪我整天满脑子忒乱;要不啊,这会儿就能给你炖肉吃了。”韩家栋弯着腰切着菜,羞愧难当地说道。
“哥,你甭叨叨念念!”韩翠玲嘟噜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可一想到唯一的兄长从小对自己的呵护和疼爱,她那生硬而尖利的口气,仿佛屁股冒烟冲天而起的“钻天猴”半道里撞在树枝上拐了弯,又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贪嘴的小妮子啦。”
“嘿嘿,是,你是长大了,是不该再拿你当小孩子啦。”韩家栋满脸堆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的妹妹,讨好地说道。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就是不听。看山的没和你闹起来吧?”炕头上的韩母既心疼又关心地插嘴问道。
“哼,有个死老头子,光像狗一样叫唤了几声,连那张狗脸都没敢露。”韩家栋切完白菜和葱姜,把刷干净的小铁锅放到炕炉上,一边从挂在墙上的油罐里搲出一小勺金黄而黏稠的花生油放在锅底划拉了几下,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
“唉——你这孩子,老大不小的啦,就不怕人家笑话。”
然而,面对母亲的责怪,韩家栋只是尴尬地呲了呲牙,咧了一下嘴,并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等锅子里的油一冒烟,韩家栋立即把菜板上的葱丝姜沫用手捏起来投了进去。他接着端过泡着菜的白陶瓷盆,把里面的白菜一把把地捞进锅里。加了水放了盐后,盖上了锅盖。他并不使闲,端起地上的洗菜盆子,走到屋门口,用一只脚撑开半门子,把盆子里面的水朝院子里泼出去。倒完水回来,他把菜刀挂在了北墙上的刀架上,把菜板擦拭干净后立在了北墙根里,然后又用抹布把小饭桌擦了一遍。把眼下的活干完,他一屁股坐在炕炉前的板凳上,胳膊肘抵在大腿上,两只湿乎乎的手朝向热气腾腾的炉门,而两眼开始直勾勾地盯着炕炉上的铁锅,仿佛用高粱筳子缝制的锅盖上有什么美妙的图画一样。
个个怀着心事的娘仨,半天谁也没有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甚至都能听到老鼠在里间瓮旮旯里啃东西的“咯吱”声,静得让人心烦意乱,静得让人坐立难安。
终于,一直呆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推开半门子走了出去。
韩母见女儿出去了,总算逮住了难得的机会,便急忙对还在盯着铁锅愣神的儿子小声说道:“栋儿,玲儿还是不应。等吃完饭我再好好劝劝她。你可得沉住气啊!”
韩家栋一激灵,猛一抬头。但他并没有吱声,而是急忙掀开锅盖,用勺子把白菜又翻了翻,然后才抬头看了看母亲,皱着眉头恹恹地回答:“我知道了。”他说完,忙把已炖熟的白菜盛进一只黑瓷盆里,接着提起身边的暖水瓶,把热水倒进锅里,准备熬玉米粥。
韩翠玲从外面回来后,先在一只带花搪瓷脸盆里洗了把手,然后去里间屋里拿出来几双红筷子、一摞白瓷碗和一打子玉米地瓜混合面煎饼放在饭桌上。
很快,随着淡黄色的玉米粥在敞开的锅里不停地翻滚,屋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韩翠玲把母亲从炕上小心翼翼地扶下来,接着搀着她走出了屋子。过了一会,娘俩一回到屋里,韩翠玲把立在门后墙根里的脸盆里拿起来,兑了点温水,让韩母洗过手。终于,娘仨围坐在小饭桌前开始吃晚饭。然而,满桌子除了牙齿对付干硬煎饼的咀嚼声,就是“嘻嘻溜溜”的喝粥声,而始终没有一句亲人之间那怕不够客气甚或带上一点火药味的交谈声。
吃完饭,韩翠玲搀扶着母亲爬上炕去在炕头上重新盘腿坐好,她再次索性坐在了炕沿上,板着脸,眼看着哥哥先是刷锅洗碗,接着把饭桌收拾完,最后拿起条帚把地上打扫干净。
“玲儿啊,恁默合大叔就要来听回信啦,你就应了吧。咱韩家两辈子就守着恁哥自己,要连个媳妇也娶不上,那可就真断了香火啦。”韩母见儿子干完活坐进了椅子里,便又开始对女儿劝说起来。
本来千言万语就像啤酒泡沫窜到瓶口那样挤在嘴边上,可一听母亲一下子把话全给说透了,韩家栋反而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只好用力咬了咬嘴唇,并没有作声。
“娘,哥,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一个样儿——想让我嫁给那个吴大嘴,连门儿也没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韩翠玲微微低着头,没敢去看哥哥充满企盼的眼睛,但口气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焦急的韩母继续诉说这几年他们韩家的日子多么艰难,她这当娘的心都快要操碎了。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老泪纵横,不断用手里的毛巾擦拭脸上的泪水。
这时候,早已坐立不安的韩家栋,也开始母唱子和,随着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低声下气地说道:“玲儿,其实,说起来,这门亲,要我看,也算还行。吴有才他爹,除了懒点,也没啥;他娘,那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吴有才,吴有才嘛,要让哥我来给他打分,起码六十,那也算及格——”
然而,面对着兄长可怜巴巴的乞求,面对着异常疼爱自己的慈母催人泪下的劝说,韩翠玲虽然心里十分不忍,但却一再明确表示,她宁肯去给阎王爷当小鬼受大罪,也不会去给吴有才做婆娘享清福。
坐在椅子上,韩家栋如同浑身爬满了咬人的虱子,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变换着姿式。他一会儿深深地垂下头,嘴里不停地哀声叹气;一会儿又一手紧紧抓着一只椅子扶手,把头使劲仰起来,从两个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媒人说来就来,而从小就对其疼爱有加的妹妹,只想着她自己,为了他这个兄长连丁点的牺牲也不肯做;再看看坐在炕头上的母亲,有气无力,过去对付几个姐姐的厉害劲头早已荡然无存,对娇生惯养的妹妹只有一味地低声哀求,连半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他越想越急火攻心,越想越抓耳挠腮。哼,“商量不如强量”;软的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只见他挥舞起一只拳头朝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一砸,接着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屋当中,突然站住不动了。
眼见韩家栋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吓人架势,依然稳如泰山端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这个哥哥,虽然从小无论咋惹他也从未戳过她一手指头,可和别人动起手来,却是从来不要命的主。她的两只放在大腿上的胳膊又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来回一动,准备随时做出抱头的动作,以防脑袋遭到突然一击。
韩家栋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仿佛石膏像一样凝固了,一动不动;面对着门口,那两眼喷出的熊熊怒火,似乎要把门扇烧出两个大窟窿。他麻木的大脑,一片耀眼地空白;两只耳朵里,如同千万只马蜂在嗡嗡乱叫。他为啥突然离开了座位?难道想对谁大打出手。对谁大打出手?屋里除了最亲的母亲就是最可爱的妹妹。要对慈母不敬,那可要天打五雷轰。那就是想教训教训那个极其自私的妹妹。对,刚才是这个念头,曾像弯弯曲曲的雷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终于有了清醒的意识,在地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挪回到椅子跟前。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再次转过身子来,两只手交替着往上撸了撸两只袖口,好似特意给韩翠玲预留出做好挨揍的准备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炕前,只见他的两支胳膊往上一抬,一条腿猛然一动——弱不禁风的女孩,顿时在自己慈母的面前消失不见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我也不会答应!”韩翠玲面朝下趴在炕根里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你、你这个畜生——要是恁爹在,非砸断你的腿——”韩母一边又气又急地怒骂,一边在身子周围到处乱摸,试图找到那把足以对发飙的孽子造成痛击而平时用来扫炕的笤帚疙瘩。她在失望之余,只好把手里现成的毛巾抟成一团,朝混账儿子身上用力砸去。
气急败坏的韩家栋,一看那轻飘飘的毛巾舒展开落在了他的脚旁,便毫不犹豫抬脚踢到一边。他不仅如此蛮横无理,还再次一步跨到屋门口,朝立在南墙根里的洗脸盆“哐啷”就是一脚。只见晕头转向的洗脸盆,倾斜着身子,贴着地面,翻滚着径直穿过狭窄的门口,飞进了黑洞洞的里间屋,接着又是“嘭”地一声。眼见母亲摸摸索索准备下炕来对付他,他又气势汹汹地跑到仍然趴在地上抽抽嗒嗒的人身边,照着她的屁股又是一脚,然后带着一腔的怨恨和满腹绝望,“哐当”一声拽开一扇笨重的屋门,一步迈出去,把屋里的责骂和哭叫声丢在了脑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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