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的刘建东,短短的胡子上早就结了一层白霜,把水库看护房前的积雪打扫干净,正要钻进屋里去暖和,听见有人喊“表叔”,一扭头,发现韩家栋抄着手,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气,头上棉帽子的两只大耳朵左摇右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听韩家栋把提亲的事简单一描,刘建东顿时喜上眉梢,一边高兴地让他屋里坐,一边把手里的竹子扫帚立在屋墙上,一把推开了房门。
韩刘两家到底是啥亲戚,韩家栋并不是十分清楚。韩父在世的时候,和刘建东就一直相交甚厚,情同手足。即使在韩父去世以后,曾身为村干部的刘建东一直给予了韩家很多照顾。自然,韩家栋的亲事,也就同样成了他这位表叔的心事。
几年前,当时身为黄泥沟大队长的刘建东并没有及时跟上国家大形势的发展,对“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政策难以理解,思想上迟迟没有扭过弯子来,私下里说了一些没有“保持一致”的看法,不幸被人举报到当时的金沟人民公社。结果,他所有的职务被一下子撸了个吊蛋精光,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介普通草民。而现任村支书韩明强当时则依靠时任金沟公社二把手的舅子,被上级指定为刘建东的接班人,不久又顺理成章摇身一变成了带有现代民主色彩的村主任。然而,生产队解散以后,村民们的劳动热情陡然高涨起来,不分男女老少,伺候起自家的庄稼地来不遗余力,刘建东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还是党的现行政策高明,遂自告奋勇承包了村西边的这座小水库——除了卖水浇地,还能养鱼,而水库四周栽的那么多杨树也快成材了。如今短短几年过去了,除了给村里悉数上交了承包费,还利用盈余给自家盖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家栋跟着刘建东弯着腰钻过狭小的门口,走进了低矮但很温暖的小屋里。随着刘建东关上木板房门,里边顿时变得漆黑。等刘建东把小窗户上用旧麻袋片子做成的窗帘子卷上去,屋里又一下子亮堂起来。
听说韩家栋竟然对不愿换亲的妹妹动了粗,刘建东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语气凝重而迟缓地说道:“玲儿也不是好脾气,可别乱来,逼急了会出大事的。这十里八乡的,因为换亲,闹出人命的还少啊。”
“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就差没给她跪下磕头。”韩家栋不但极力为自己开脱,并且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要玲儿能够答应下来,就是给她磕头,那也行!”老谋深算的刘建东开始给韩家栋支招。
“表叔,给俺爹俺娘,给您老人家磕头,那应当;给自己的妹子下跪,就是打八辈子光棍,我也不会。”韩家栋虽然“煮熟的鸭子——就剩了嘴硬”,可心里却开始做起了万不得已就回去下跪求情的最坏打算。
刘建东见韩家栋口气硬得很,眉头顿时锁得更紧了。他掏出旱烟袋装满烟叶,被懂事的韩家栋急忙抢过他手里的火柴点上后,“吧嗒,吧嗒”抽着,继续绞尽脑汁,想给火气十足的年轻人献上一条锦囊妙计。
“这件事,让我看,还是先让恁几个姐来劝劝玲儿再说吧。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真不成,那就以后再说,可别‘一抹黑儿走到底’。”刘建东琢磨了半天也无计可献,只好把难题踢给了那位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所不能的老天爷。
韩家栋忽然意识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姐姐们如果都要来给他当说客,应该准备点像样的饭菜好好招待招待,可他囊中羞涩,兜里不过几毛钱,便咬了会儿牙才张开口:“表叔,您这里还有钱吗?有的话就先借给我几块。”
刘建东二话没说,掀起炕上的席子,从底下摸出了两张五元纸币,伸手递了过来。
韩家栋接过钱来,两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感激涕零地说道:“表叔,等年根里杀了猪卖了钱,我就来还您。”
刘建东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还了!等你成了家,过上安稳日子,我也就放了心。”
“表叔,我这辈子要是把您老人家给忘了,那就猪狗不如——”韩家栋哽咽着表态。
“你也甭见外,谁一辈子不遇到个沟啊坎的,别说还是亲戚,就是街坊邻居,该帮的也得帮一把。”
见刘建东天天没日没夜守候在这荒郊野外,够苦的,韩家栋暂时忘掉了满肚子的心事,关心地问道:“表叔,大冷的天,您该回家住的。水库里厚厚的冰,也没人会来偷鱼。”
不料,韩家栋话一说完,刘建东就把手里的烟袋朝地上一磕,怒气冲冲地说道:“嗨,甭提了——头几天,几个外村的半大孩子,趁我回家拿饭的工夫,偷偷来放了一炮。那小鱼漂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没把我心疼死。”还有那些来偷树的,用了水赖账的,更让刘建东一说就来气。
韩家栋听了,一边安慰气呼呼的刘老汉,一边在心里暗暗大发感慨:看着怪风光,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是满肚子苦水——干啥都不容易。
爷俩又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韩家栋不客气地跟着刘建东一块就着胡罗卜咸菜吃了几个玉米面煎饼,喝了一碗白面稀粥,填饱了肚子。他随后起身告辞,冒着寒风,踩着路上厚厚的积雪,继续往西边的红石沟走去。
艰难地行走在雪路上,韩家栋由这起令他寝食难安、搞得他焦头烂额、至今依然前途未卜的亲事,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挣到钱,暗下决心要彻底拔掉他家的穷根子。谁都承认这刘建东是位大能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当时村办砖瓦窑里就是技术能手,响当当的顶梁柱,如今眼看就成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他应该向他学习,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可是,像他韩家栋,要本钱没本钱,要手艺没手艺,能干啥呢?别说黄泥沟没有第二座水库,即使有的话,同样早让别人承包去了,也轮不到他呀。那就弄个小卖部干干?不行,肯定不行!一个小小黄泥沟已经有了两家,有一家离他家还不远呢,他即便有本钱也不能再凑这个热闹。建个豆腐坊呢?可是,不只黄泥沟早有一家干了多年,还有吴家庄的豆腐挑子也天天跑来抢生意。唉,这条路肯定也走不通。他又想起了他那位富有传奇色彩、曾经富甲一方的祖父,认为他并非像人们所赞扬的那样高瞻远瞩——假如他当年在自家院子里给他偷偷埋上几块黄灿灿的金砖,哪怕只是几根不起眼的银条,也不至于让他此时此刻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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