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天一早,当蓝天秀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睡在身边的韩母灯枯油尽,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她边哭边慌忙穿衣下炕,连脸也没来得及洗一把,就直接跑进了韩明山家。
刚刚起床,正要给老伴冲鸡蛋的段富花,一听自己一直亲密无间的表姐咽了气,顿时放声大哭。她把手里的鸡蛋往桌子上一丢,没等韩明山把衣裳穿利索,就踮起一双小脚撒腿跑向大门口。蓝天秀只好急忙紧随其后追了出去,陪着她一块径直跑进了韩家。等见到仰卧在炕上的韩母尽管脸色灰青皮包骨头,但双目紧闭如同正在安睡,段富花反而立时停止了哭泣,反过来头劝蓝天秀“哪有不走的人!你也不用忒难过。娶了你这么个称心的好媳妇子,恁娘没了啥牵挂,真合上眼啦”。娘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动手准备给韩母穿老衣。
身经百战,曾替别人家操办过无数次丧事的韩明山,终于迈着十分沉稳的步伐,走进韩家。随后,他的儿媳徐芳和几个近支,还有刚刚装上闪闪发光大金牙的韩振焘陪着他的母亲王香草,得到消息后也纷纷赶了过来。
段富花几位老妈子哪敢耽搁,一边叨叨念念地对韩母说着惜别的话,一边把蓝天秀找出来的老衣给她穿在身上。等几个上点年纪的男爷们把韩母的尸首抬上刚刚搭制好的灵床,蓝天秀摆好几样供品,点上三炷香,接着和几个在场的同辈晚辈一起,趴在灵床前磕了三个响头。
“家栋家里,‘三里不同俗’,恁娘家离这里远点,我也不知道那里的风俗习惯;可咱只能按这里的规矩来办。”一来到就坐在门口旁边叼起旱烟袋的韩明山,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大爷,我啥也不懂,全靠您老人家张罗。俺娘一辈子不容易,说啥也得送好她。”蓝天秀等韩明山把话一说完,急忙抽泣着表态。
“要不,咱等等家栋到家再说?”
“他在不在都一样——他回来也得听您老人家的。再说啦,真要等他回来,啥事都来不及了。”
“咱老亲少戚都不少,要是办大了,光礼钱就能把丧局包过来,可以后的人情,就只能你俩慢慢还了。”
“那怕拉点儿饥荒,也不打紧。要不,对不住俺娘不说,也让街坊邻居和亲戚笑话。”
“好吧,有你这句话搁在这里,我心里就有底了。”得到主人充分授权的韩明山连声说道。他接着把葬礼的规格、报丧的范围、招待客人的标准,条分缕析地叨念了一遍。得到了蓝天秀的完全同意后,他挥起手里的烟袋朝鞋底一磕,接着站了起来,俨如老将军怀里揣上了帅印,开始排兵布阵。
在“老将军”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按照各自的分工,大家立即分头行动起来。搭建灵棚的搭建灵棚,报丧的报丧,采买的采买……那是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办。
韩翠芝、韩翠兰和韩翠丽三姐妹接到报丧后,先后一路哀嚎来到娘家。
韩翠玲得到噩耗则是默默地来到黄泥沟,又一声不吭地来到韩母的灵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趴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等她站起来,又木然地趴在了韩母的尸身上。当两位老妈子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发现她脸色憋得发紫,忙不叠声地劝道,妮呀,哭出声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两位老妈子边说边把她扶到炕根,想让她坐到炕沿上,并攥起拳头开始捶她的后背。此时,她突然身子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伙儿开始手忙脚乱,急忙又是给她蜷胳膊又是给她蜷腿,还有人使劲掐她的人中。经过一番看似毫无章法的抢救,才让她好不容易“哇”地一声哭出来。
满头大汗的韩振纲从金沟邮电局一回到韩家,还没来的及跟大家先通通气,就几步抢到水缸边,先舀起一舀子凉水喝了个痛快,然后才喘着粗气宣布:韩家栋这次回去后就换了地方,但谁都不知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只是听说蓝天银已派人四处打探,才让一院子的人稍稍放了心。
听说跟孝子没有联系上,正围在灵床周围的韩家四姐妹,除了最小的韩翠玲一直在默默无声地暗自落泪,其他人更是鼻涕流挂,眼泪乱飞,满屋子的哭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增添了许多悲痛色彩,连辞世多年的韩父也一并被重新哀悼起来。尤其是大姐韩翠芝的哀嚎,忽高忽低,抑扬顿挫,极富节奏感,极大地渲染了悲伤气氛。
由于时值炎热的秋初季节,尸首不可能在家停放太长时间,等孝子见亡人最后一眼再火化的计划只得改变,韩明山在征求了蓝天秀和韩家四姐妹的意见后,决定先火化——只要孝子明天能回来赶上发丧,那就万事大吉。
韩翠玲不顾众人的再三挽留,执意先回婆家,准备明天再回来参加葬礼。老老少少眼睁睁地目送她独自回家了。
时近中午,正当忙活了大半天而饥肠辘辘的人们拾掇着准备填饱肚子的时候,突然从吴家庄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进门就慌里慌张地问谁在这里主事。大多数人都认识他,就急忙把他领到韩明山的跟前。
“不、不好啦,有才他家里、跳井了。”来人急促而哽咽地说道。
“啊——人不要紧吧?”韩明山和身边的人无异于突然遭到一阵雷击,都惊慌失色地张口问道。
“捞上来就凉透了……”
听说出了大事儿,那些还在忙活的人也都丢下手里的活儿围了过来。正哭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姐妹,更是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二姐韩翠兰一不小心被门槛子绊了一下,“噼呱”趴在了屋门外边,在几个人的生拉硬拽下,才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立时,三姐妹由悲痛欲绝地哭母亲,换成了心如刀割地哭妹妹。
等来人一离开,韩家彻底乱成了一窝峰——哭的哭,叫的叫,议论的,叹息的,连经多见广的主事韩明山也一时六神无主,急得在院子里团团乱转。麻烦了,麻烦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黄土埋到脖子了,咋赶上了这样的糟包事。人死在回家的半路上,还是自寻短见,他吴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单说那个愣头青吴大嘴,才娶到手的媳妇转眼就没了,恐怕现在早已变成了到处乱咬人的疯狗。在三弟韩明水的提议下,韩明山立即打发人去村委把五弟韩明强喊了过来。韩氏家族的头头脑脑们,不顾烈日炎炎当头晒,在韩家的天井里紧急召开了露天磋商会议。大家讨论过来讨论过去,最后一致认为,让韩支书找吴家庄的头头出面协商,用半公半私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可能更稳妥一些,这样既能左右逢源,也能留有回旋余地。
韩支书信心满满,决定不辱使命,一拍大腿,立即起身带着一直饿着肚子的韩家三姐妹和蓝天秀徒步往吴家庄赶去。
“咱那苦命的妹妹,一准是看咱娘走了,没了牵挂,这才——”几个人刚心急火燎地走出黄泥沟,一向老实巴交,心里有啥就说啥的韩翠兰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吐露出来。
“你可真是中用,就会拿着屎往自己身上抹。”紧跟在韩明强屁股后边赶路的韩翠丽,没等二姐把话说完,就急忙抢白道。她还回过头来把韩翠兰狠狠白了一眼……
头顶辣的日头,一行心乱如麻的五人很快赶到吴家庄,径直走进了李支书家。
在贤妻的精心伺候下,人高马大的李支书刚品呡完几盅美酒,正要拿起馒头来准备吃饭,见同职领着几个失魂落魄并且泪痕满面的女人来了,很自然地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他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把油脂麻花的嘴巴子一抹,领着来人离开了家。
吴家的大门口早就挤满了看光景的村民,而院子中间一棵枣树的阴凉下,韩翠玲直挺挺湿漉漉的尸首就摆放在一张还崭新的红草席上。韩家三姐妹和蓝天秀跟着两位支书刚拨拉开人群走到大门口,一瞧见里面的情形,就一起呼天抢地奔了进去。她们四人围着韩翠玲的尸首,或蹲着,或半跪着,韩翠兰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个个前仰后合,用手不停地挥舞起双手拍打着双腿,“我可怜的妹妹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响作一团。
吴大嘴垂头蹲在横躺在地的亡妻身旁,哀容满面,口口声声劝哭得鼻涕和眼泪交织在一起的四个女人不要太难过,其友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来人的意料。
吴长善一看他们的当家人不请自到了,哽咽着要求李支书替他这无异于塌了天的吴家做主。他还对并不生疏的韩支书木讷地嚷嚷道,他们老韩家忒坑人啦。赵兰香把他的胳膊一拨拉,没好气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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