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是哪来的?这就是我原来的那一张!吴主任的家我打听好啦,我这就上她家里蹲着去,等她回来给评评这个理。——五块钱反正也够我住几天的。”吴大嘴毫不示弱,无师自通地用起了“兵不厌诈”之计,看样子不把他的巨款讨要回来,决不善罢甘休。
“好了好了,谁稀罕你的臭钱!”张联防顿时像煮透的粉皮,彻底软了,没了脾气,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来,一扬手扔在了地上。
吴大嘴弯腰把钱拣起来,也不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
“泥腿子,臭不可闻。下次逮住你,非关你七天八夜。”张联防在吴大嘴背后咬牙切齿发着恨,还抓起桌子上那半盒子不值钱的香烟,从门口里一下子给扔了出去。“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企图拉我下水,哼,没门。”
吴大嘴当然不会跟张联防这样没素质缺教养的人物一般见识,顺手拣起落在地上的香烟,塞进他的挎包里,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吴大嘴坐上最晚的一趟班车,于当天晚上从金沟摸黑赶到了吴家。
吴长善压根不相信吴有爱她会自己跑了,认定是孬种韩家栋搞的鬼,但他一时并没有猜透搞鬼的家伙到底安的啥坏心,葫芦里卖的啥野药。他骂完天,骂完地,接着又大骂韩家祖宗八辈,甚至连韩家栋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放过,在他的脑海里和人家挨个地过度亲热了一遍。如果不是把罚款悉数要了回来,其中还沾了不少光,他一准当晚就要去找韩家栋算账。
吃完饭,吴大嘴连夜回到媳妇身边。
回到家的第三天早上,吴大嘴和妻子一人扛着一把锄头去地里干活儿。两人说着拉着,刚出村子就碰上了一位女邻居。女邻居好奇地问吴大嘴,他爹把人家的大铁锅给砸了,到底为了啥。吴大嘴一听,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急忙嘴里叽里咕噜地应付了一声,拔腿就走。真是瞎胡闹,亏他做得出来。等锄完地,吴大嘴把锄头交给苗凤英,连苗家也没回,直接来到吴家庄,打算好好劝劝吴长善。
吴长善正躲在院子中间的树阴凉下,光着上身,肥胖的身躯就像等着上蒸笼的生馒头,蒲蒲囊囊地压在低矮的板凳上,一边凉快,一边悠闲地吸着烟喝着茶。正趴在他身边迷迷瞪瞪的大黑,听见一向待它不错的主人吴大嘴回来了,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浑身的毛一抖擞,抖起一团纷纷扬扬的尘土,弄了吴长善一头一脸一身。
“畜生!”吴长善嘴里骂着,举起手里的旱烟袋,照着大黑的屁股就是狠狠地一大铜烟袋锅子。
“嘲”,大黑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闪电般窜到了大门外,而吴长善用白腊条子做成的烟袋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你看看你,动不动就和个狗一般见识。”从屋里走出来的赵兰香,接过吴大嘴拿来的几张豆腐皮和几根黄瓜,埋怨完吴长善,接着唤大黑回来。“大黑,大黑!”
听到女主人情真意切地呼唤,大黑探头探脑回到大门口,稍一犹豫,贴着西墙根,尽可能远地绕过了很不友好的男主人,摇摆着鬈起的尾巴,跟着赵兰香走进了屋里。
吴长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把脸上的土粉擦掉,又用毛巾在短而粗粝、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来回擦了几擦。末了,举起被污染的毛巾,在空中“噗噗”地抖动了两下。吴大嘴蹲在茶壶跟前,把吴长善喝剩的半碗子茶水往地上一泼,又倒了一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然后开始埋怨起身边的老爹来。吴长善滴溜着一双狡猾的眼珠,想了一想,把手里的烂烟袋照地上一扔,蛮横地说道:“哼,又教训恁爹来啦?你吃里扒外,和姓韩的骗子穿连裆裤。”
“你不替我和凤英想想也就罢了,可有干还没定亲呢,就您这样胡闹下去,谁家的闺女还敢进咱家的门?”吴大嘴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
“他韩家栋不是东西,姓韩的都不是东西,连韩明秋他那个该死的老婆也不是东西。不过,韩振焘那孩子,比他娘那个老妖婆可懂事多了。”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责怪,吴长善强词夺理。为了能够合理解释他昨天在遭到围攻的严峻形势下还能全身而退,他不得不连声夸赞韩振纲和徐芳小两口保驾有功,表现还不错,让吴大嘴以后见了他们,可别忘了替他表示感谢。他又指着自己一片铁青的脸颊说:“儿啊,你看,这就是他们虐待老人的铁证。”
“你行了吧你,对自己的亲儿也没句实话,真是‘搲破脸赖人’。人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在路边的石头上磕的;还好意思赖别人。”正在屋里忙活的赵兰香,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门口,断然否定了吴长善的一派胡言。
吴大嘴不再和吴长善继续废话,开始去帮着赵兰香准备午饭。他扒好蒜瓣,用蒜臼子砸成蒜泥,再把黄瓜和豆腐皮切好,做好了一个可口的凉拌菜,而赵兰香也很快就炒好一盘韭菜炒鸡蛋,然后摆在了小饭桌上。
听到赵兰香吆喝吃饭,吴长善一手端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劳苦功高般地走进了屋里。他在饭桌边一屁股坐下,招呼赵兰香拿酒来。赵兰香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里间屋里拿出了装着半瓶无色液体的盐水瓶,伸手递给了老酒鬼。吴长善开始自酙自饮,喝着用地瓜干换来的散装白酒,嘴里嗞嗞有声,一盅酒下肚,把并不湿润的嘴头子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才儿啊,你琢磨没琢磨出来,他姓韩的为啥到今天还死不认账?错不了的,他是害咱跟他要彩礼。”
“您还在这里瞎琢磨;俺姐的事儿您就撂一边去吧。”正在狼吞虎咽的吴大嘴,把嘴里待碎不碎的煎饼使劲咽了下去,赶紧喝了口茶水,说道。至此,他终于摸透了吴长善老是跟韩家栋过不去的真实原因。
“就这样算了,也忒便宜他了!可是,老二找媳妇,谁会便宜咱呀?那彩礼,恐怕要不少啊!”吴长善边喝边说,道出了久存心中的忧虑。
“妮子她自己走了,怨不得人家,你就省点心吧。”赵兰香忙活完,开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对吴长善劝道。
然而,吴长善依然故我,还是固执己见:“恁娘俩,都是木头!妮子的信说得明明白白,还能错了?幸亏是老二念给我听的,要是换成了老大,怕是要欺负我这睁眼瞎,说不定咋糊弄我呢。唉,还是老二和我贴心呀。他姓韩的再回来,只要不认我这个丈人爹,我还让他利索不了。”
“他韩家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这次能轻饶了您,已经给您留够面子了,您别心里没数。”吴大嘴耐心劝道。
吴长善瞪着一对发红而混浊的老眼,把手里的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对着吴大嘴大呼小叫起来:“他敢!我是他丈人,他还能把我一口吃了?”他一看酒撒出来不少,又赶忙低下头,使劲埋头趴在桌子上,舔了个一干二净。
吴大嘴情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毕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因此对倔强甚至是蛮不讲理的老爹一直耐着性子,保持克制,而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句话不投机就要抬杠。他生怕再接吴长善的话茬,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所以干脆低着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可是,吴长善满肚子的怨气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而吴大嘴消极的做法,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过瘾的感觉。他眨巴了眨巴一双小眼睛,知道继续发泄对韩家栋的不满那是自找没趣,便转移了话题,说道:“有才,我这段时间可没少琢磨,等恁丈人爹娘一走,恁小俩口就干脆回来过,也好照顾照顾我和恁娘——我不能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还没等吴大嘴接话,赵兰香就抢白起了吴长善:“净在这里胡咧咧,亲家公亲家母比咱还年轻哩。”
“让我说你啥好呢,你就不知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咋知道他俩就不会早走呢?”吴长善振振有词,哪怕是歪理邪说。
吴大嘴终于沉不住气了,气哼哼地说道:“您成天嗟净琢磨这些没边没沿的事儿,累不累?要让凤英知道了,她能不生气?我看您要不‘门槛子上拉稀——里外搞臭’了,您就不死心。”
吴长善正要让吴大嘴给他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个“门槛子上拉稀”了,突然,伴随着大黑“汪汪”地狂叫,从大门外面传来急促的“姐夫,姐夫”的喊叫声。吴大嘴和赵兰香急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俺姐不得了啦,吐了一地,叫不应了。”原来是苗凤英的一个堂弟,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一边踢打着脚吓唬四爪抓地、呲牙咧嘴的大黑,一边焦急地对吴大嘴喊道。
听说自己的爱妻突然得了重病,吴大嘴心急如焚,没顾得上回屋跟吴长善说一声,便急忙接过自行车,骑上就跑,而苗凤英的堂弟跟着跑了两步,抓住车座下面的弹簧,一个飞身骑在了后架上,两人飞也似地跑远了。
“别慌,骑慢点!”赵兰香在后面嘱咐道。
吴长善知道了吴大嘴不辞而别的原因后,非常不满:“‘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媳妇不熨帖,他跑得比狼追着还快。要换成我,他要这么慌才怪哩。”
“你、你还是人吗你?媳妇子病了,不撒急也就罢了,还好意思放这样的臭屁。”赵兰香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吴长善怒斥道。
吴长善被骂得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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