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郡主便不再继续说了,与苏晏打了个招呼以后忙道:“九弟,你快帮璃哥儿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大夫都说没办法?”
苏晏走过去,淡淡扫了一眼坐在床榻前的老太太,“还请母亲移位,我要给小五看诊了。”
新妇敬茶那天,苏晏的态度明显激怒了苏老太太,只不过她这一肚子的火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地方发泄出来。
抬眼瞧着苏晏,老太太问,“听闻二殿下回京,住到了你府上?”
苏晏不置可否。
老太太借题发挥,“你府上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新来的,一个个手脚迟钝脑子笨,怕是伺候不好那位主子,要实在不行,赶明儿我就给多安排几个过去,免得你那刚过门的媳妇不知礼数,一时鲁莽冲撞了贵人惹来杀身之祸。”
这是打算趁机往宣国公府安插眼线?
苏晏冷冷一勾唇,笑道:“还是母亲考虑得周到,二殿下一向最喜欢恩宠年轻貌美的小丫鬟,多安排几个过去,兴许还能有人命好捞得个名分,岂不是美事儿一桩?”
苏晏说得随意,老太太后背却已经起了一层毛栗子。
那位混世魔王的“恩宠”就是用非常手段把小丫鬟们慢慢折磨致死,至于名分?别开玩笑了,能在混世魔王手底下捡得一条命就已经是万幸,连宫里的宫女都害怕得主动投井自杀了,苏府的这些丫鬟,谁嫌命长了敢去要二殿下的名分?
老太太想到混世魔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抖了三抖,站起来错开身。
苏晏这才坐下,伸出手指给苏璃探脉。
玲珑郡主形容焦急,“九弟,他怎么样了?”
苏晏收了手,叹气,“心病难治。”
玲珑郡主急了,“可是一点法子都没了?”
苏璃见到是九叔来了,马上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着玲珑郡主道:“娘,老祖宗,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和九叔说。”
这种时候,玲珑郡主哪里还能不依他,马上搀扶着老太太走了出去。
苏璃定定看着苏晏,眼中溢满了哀伤,“九叔。”
苏晏面无情绪,“你想说什么?”
苏璃哑着嗓子道:“我想见她,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好不好?”
苏晏神情坚定,“她是你九婶娘。”
“不!”苏璃最怕听到这句话,一听到,脑仁就疼得厉害,“她是晓晓,九叔你一定是弄错了,她不可能是你的夫人,不可能是云初微,她是我曾经在你跟前介绍过的晓晓,九叔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叔侄陪她在坛香楼喝过酒的。”
“我见过那位姑娘。”苏晏不紧不慢地道:“也惊叹于她和我夫人的容貌之相似,但是很遗憾,云晓是云晓,云初微是云初微,她们并非同一个人。”
“九叔。”苏璃几乎快哭了,仍旧没法面对这一切,双手插进发丝抱着脑袋,嘴唇在颤抖,“我真的,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苏晏不答话。
苏璃对云晓,哦不,或者说他对子衿的感情,已经演化成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云晓只是他感情上的一种依托,他真正在乎的,真正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位叫做“子衿”的名伶而已。
自己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撬开微微的心门让她答应接受他,绝对不能因为一个苏璃而坏了所有的事情。
“九叔”苏璃翻了翻身,跪在床上朝着苏晏,“你我叔侄一场,你也不忍心看到我因为这件事备受打击郁郁而终对不对,小侄已经生无可恋,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见她一眼。”
说着,还磕了个头,“望九叔成全。”
苏晏面色岿然不动,冷冷望着苏璃,“从我大婚到现在,你已经见过她两面了。”
苏璃张口欲反驳。
“可是结果呢?”苏晏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她有当着你的面承认她是云晓了吗?”
苏璃一怔。
“我早就说过了,她们只是容貌相似,并非同一个人,你偏不信。”
“可是”苏璃还想说话。
“当初苏府设宴的时候,你见到微微了。”苏晏继续打断,“虽然我不曾亲眼得见宴会的细节,但过后也听人说了不少,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她,让她滚出苏家,这些,都是真的吧?”
苏璃心下一急,“九叔,当时她戴着面纱,况且况且那个时候的云初微和现在的根本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苏晏冷冰冰地问。
“她当初在宴会上表现得一无是处,和现在截然不同,这样大的反差,莫说是我,就算换了九叔,也不一定能认出来的吧?”
苏晏笑了,“我不是你,如果我爱一个人,莫说她只是戴了面纱,她就算换了张皮,我也照样能认出来。”
苏璃呛住。
“多余的话,别再说了。”苏晏站起身,已经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微微不可能来见你。”
“九叔,九叔——”
望着苏晏决然离去的身影,苏璃心如刀绞,满脸痛苦地瘫坐在床上。
玲珑郡主和苏老太太马上进来,看到他这副样子,苏老太太又气又恼,“老九不是神医么?怎么连这么点小毛病都看不好?”
玲珑郡主没说话。
苏璃满是祈求的目光看向苏老太太,“老祖宗,孙儿有一事相求。”
这种时候,莫说只是个小小的请求,就是让她去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他抱着玩,老太太怕也是绝无二话的。
“好孩子,你别急,慢慢说。”
示意玲珑郡主给倒了杯水来。
苏璃摇头表示不喝,目光灼灼,“孙儿想见一见九婶娘,老祖宗能否帮孙儿安排?”
苏老太太马上垮下脸来,“为什么是她?”
话虽这么问,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那青鸾夫人的容貌,分明像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子衿,连自己见了都满心震撼,也不怪乎璃哥儿会有这么大反应了。
玲珑郡主也皱眉,“璃哥儿,那是你九婶娘,怎么能随便见呢?”
“我就只有这一个心愿。”苏璃眸光渐渐晦暗下去,“你们若是不帮我完成,我就继续不吃不喝,何时死了何时算。”
苏老太太吓得不轻,“呸呸呸,你说的什么混话!”
苏璃躺下去,空洞的双眼盯着帐顶,眼珠子一动不动。
他这三天不吃不喝,已经憔悴得仿若一具干尸,此时的样子更是骇人,到底是最疼宠的孙子,老太太即便再恼云初微,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宝贝孙子就这么赌气伤害自己的身子。
一咬牙,苏老太太吩咐玲珑郡主,“明儿一早让人准备准备,叫几个人送璃哥儿去宣国公府。”
玲珑郡主犹豫,“母亲,这么做是否不太妥帖?”
苏老太太哪还顾得了这么多,“这人都亲自上门了,那头总没有不见的道理吧?”
苏璃听了老太太的安排,心境总算宽缓不少,也终于肯答应吃饭了,勉强喝完一碗鸡丝小米粥才歇下。
——
苏晏回到宣国公府的时候,云初微已经睡熟了,她抱着双肩,侧躺着蜷缩在被子里,似乎极度缺乏安全感。
屋内灯还没灭,薄薄一层铺散在她安静的睡颜上,樱唇泛着淡淡的粉色,露出半截白皙的锁骨。
苏晏呼吸一紧,顺势坐下来,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面庞,细细描摹着那精致的轮廓。
云初微猛地惊醒,出于本能一下子坐直身子,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苏晏,她长舒一口气,马上又恢复了睡眼朦胧的状态,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怎么现在才回来?”
苏晏将她搂进怀里,“出了苏府,我又去了一趟守仁伯府。”
云初微懒懒地“嗯”了一声,“事情都办完了吗?”
苏晏道:“苏璃这边怕是会有麻烦。”
他把刚才在苏府时苏璃的情况和他们叔侄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云初微。
“按照我的猜测,苏璃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苏晏道:“挨近这两天,他一定会有所动作,我是担心白天我去军营里,万一他们找上门来,你一个人能否应付得过来?”
“呵——”云初微突然冷笑,“我住在宣国公府,他们是苏府的人,自己找上我家来,他们还有理了?”
“我家”二字,让苏晏突然觉得心里像被蜜糖塞得满满的。
“微微。”他忍不住低唤一声。
云初微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声音依旧很懒散:“放心,对付这起子小人,我比你有经验,也更有立场。一个个不怕我嘴巴毒的,只管撞上来好了。”
苏晏转念一想,也对,她何曾在谁手里吃过亏?即便有,那也只是暂时的,过后还不是数倍奉还了回去,自己似乎忧思过甚了。
“嗯,夜已深,快睡吧!”苏晏俯首在她水润的唇瓣上浅啄了一口,慢慢将她放平躺下。
刚才的一番小插曲,已经让云初微睡意慢慢消退了下去,她摇摇头,“睡不着了。”
苏晏眉目微动,“被我打扰了?”
“嗯。”云初微头点得理所当然,语气含了一丝娇嗔,“所以你得负责讲故事给我听。”
苏晏忍俊不禁,“好,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陆家和苏家到底有什么恩怨。”云初微道。
苏晏听罢,脸色有些微的变化。
“怎么了吗?”云初微不解地眨眨眼。
“为什么会突然想听这两家的恩怨?”他问。
“我好奇。”
她的确是好奇,不是都说世家大族最注重脸面,就算有恩怨,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的吗?
可是苏晏陪着她去陆府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陆府的小厮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这就说明,苏陆两家平素是不会往来的,所以苏晏的突然到访才会让陆府的人大吃一惊。
苏晏想了想,道:“事实上,与其说是苏陆两家的恩怨,倒不如说是陆曲两家的恩怨。”
曲?
那不是静瑶太夫人的姓氏么?
云初微心思流转,“跟娘有关?”
苏晏点点头,“这件事,还得从陆修远的祖父那一辈说起。”
原来,陆修远的祖父陆松的发家之地并不在京城,而是南省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凤阳县。
当时的陆松与苏晏的外祖父曲大山是至交。
只不过,陆松是商人,曲大山却是给县令打下手的县丞,主要负责文书和仓库的管理。
有一年,朝廷对外征收一批军需药材,任务分派到凤阳县的时候,县令把此事全权交给了曲大山去办。
刚好陆松做的就是药材生意,曲大山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至交,便找上了陆松,希望陆松能按照朝廷征收的标准帮他把这事儿给办妥。
陆松当时一口应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不负所托。
可让曲大山没想到的是,陆松为了从中牟利,竟然以价格便宜药效相似的其他药材代替了其中的一味药。
这批军需药材还没出县城就被查出了问题,而那个时候,陆松已经赚得盆丰钵满。
上面降罪下来,让县令彻查此事。
县令自然第一个扣押负责此事的曲大山,关入大牢各种酷刑伺候,曲大山为人仗义,死都不肯供出陆松来。
陆松收到曲大山被抓的消息,悄悄收拾东西带着全家跑路来了京城。
当时陆松的第三子陆川,与曲大山的女儿曲萝两情相悦,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谁料竟会突生变故。
陆家离开了凤阳县,曲萝四处求救无望,变卖了家中值钱的物件,几经周转才来到京城,原本是打算替父伸冤的,奈何她在京中举目无亲,即便手中有几两银子,也不知道该拿去打点给谁才能把她爹救出来。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苏正诚。
苏正诚被曲萝的美貌所惑,将她带回了苏府,并承诺一定会尽其所能帮她救出她生父。
就这样,苏府多了个五姨太。
陆川偶然得知自己的未婚妻进了苏府做了苏正诚的五姨太,痛心疾首,准备了大量银子亲自上苏府的门打算把曲萝给赎出去。
在这个时代,妾是可以用来随意买卖做交易的,当时曲萝只是苏正诚的小妾,并没有诰命封号,上不了苏家宗籍,若是娘家那头有人要用银子赎回去也是可以的。
但苏正诚太贪恋曲萝的美貌了,他放言绝不会让曲萝离开苏家,再加上曲萝见到陆川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情愫,只剩灭顶的恨意,所以她没同意跟陆川走。
陆川不依,大闹苏家,当时这件事闹得挺凶的,从那以后,苏陆两家就结下了梁子,至今不会往来。
听完苏晏的话,云初微暗暗唏嘘,没想到婆母年轻时候竟然还有这样坎坷的经历。
“那么,外祖父真的被救出来了吗?”云初微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可别是老太爷哄骗婆母的伎俩吧?
“出来了。”苏晏黯然道:“不过,出来的是一具尸体。”
云初微心脏一缩。
“外祖父没能受住监牢里的酷刑,死了。”
“那陆川,陆三老爷呢?”云初微又问。
之前去范府的时候听范氏介绍过陆家,她只听说过大老爷陆嘉平,二老爷陆嘉兴,却从没听范氏提起过陆家还有个三老爷陆川。
“他啊,出家很多年了。”苏晏道:“大闹苏府回去以后没多久,就去了龙泉寺出家,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
“不过。”苏晏话锋一转,“有一年我回去给外祖父上坟的时候碰到了他,才知道他每年都会去给外祖父扫墓。”
“是在替他父亲忏悔吧?”云初微道:“想来这位三老爷心中还是没能把娘给全部放下的,否则他也没必要做到这般地步。”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都已经翻篇了。”苏晏道:“而今不管再有多少怨多少恨,也挽回不了已经定下的结局,外祖父不会再活过来,而我,注定是苏家的孩子,不会是陆家的。”
云初微皱眉,“我不明白,陆川既然那么爱娘,为什么当初事发的时候他不站出来,就算帮不了娘什么,哪怕陪在她身边宽慰她几句也总比他跟着他爹直接跑路来京城有用得多吧?他这么做,岂不是让娘更恨他么?还有,当初既然决定跟着他爹跑路来京城,为什么到后面又想把娘给赎回去,甚至是去外祖父的坟前忏悔?这些行为,他是刻意做给娘看,还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我不太清楚。”苏晏摇头,“上一辈的事,太久远了,况且这些都还是我央了娘好久她才肯一点点透露给我听的。”
“唉”云初微不知道该说陆川这个人是真傻还是真有难言之隐。
自己跑路,让心爱的女人四处碰壁,最后辗转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举步维艰。
即便他后来拿了大把银子要把曲氏赎出去,那些银子也是没法把他的罪行给抹掉的。
这件事,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轻易说原谅。
也怪曲氏心地良善,否则要换了她云初微,早就想方设法弄死那个男人了。
“故事说完了,你也该睡觉了。”
苏晏低头看着她,眸中柔色如水。
云初微乖巧地点点头,“好。”慢慢闭上眼睛。
苏晏凝望着她的睡颜,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才肯去睡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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