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
一泓细细的茶水溅入瓷杯中,激起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赵构一手执茶杯,一手支着颐,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瑗,直到杯中的水渐渐注满,几乎要满溢出来,才含笑说道:“好了,嬛嬛。”
赵瑗蓦地收手,细细的水流止住了。
精致的白瓷杯中,满满溢着澄澈的液体,却没有溅落出半点。
赵瑗垂微微下眼帘,手捧茶壶,退了半步,同样浅笑着对赵构说道:“是,九哥。”
赵构笑容一僵。
杯中茶水满满地溢着,只差一点儿便会滴落,但它偏偏又没有滴落,而是凭借着水流表面的张力,顽强地撑在边沿。可接下来,无论他举杯还是稍稍挪一挪杯子,都会洒上满手的滚水。
赵构盯着赵瑗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嬛嬛这又是何必?”
赵瑗搁了茶壶,轻轻巧巧地朝赵构福一福身,“臣妹知错。只是方才——方才不过碰巧罢了。”
“碰巧?”赵构笑得愈发温柔,一如和煦春风,“那嬛嬛可真是生了一双巧手。不但会斟茶,连书法也是一等一的好。”
赵瑗脸色微变。
“……即便是擅长书法的九哥我,也无法像嬛嬛这样,将父皇自创的瘦金体,临摹得如此惟妙惟肖。宫人都说瘦金体铿锵有力,颇具嶙峋风骨,没有数十年的练习,决计写不出这股味儿来。嬛嬛可真是——惊才绝艳得很。”
赵构一字一字地说完,刻意在“惊才绝艳”四字上加重了音。
赵瑗面不改色地笑道:“九哥谬赞。”
她才不会告诉赵构,自己从四岁起就被父母逼着学书法。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前世的她,足足研习了近二十年。
赵构眉峰一挑,眼中透出些许冷意来:“‘九哥谬赞’?嬛嬛这是——自己承认了么?”
“九哥谬赞了。”赵瑗摇摇头,很浅很浅地笑道,“九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臣妹承认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赵构当真看她不顺眼,就算那封诏书是真的,他也能给她弄出一份假的来。生长于皇室倾轧之中的康王,这等本事,绝对是一等一的。
赵构轻轻“唔”了一声:“嬛嬛对九哥,倒是了解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赵瑗身侧,轻轻拥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可九哥也知道,嬛嬛为金人掳掠,心中惶恐害怕,难免做出些旁的事情来。九哥体、谅、嬛嬛当日的惶、恐、与、无、助,所以九哥,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替嬛嬛尽数隐瞒下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至于张邦昌,死。”
赵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狠,太狠了。
她知道赵构素来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会狠到这个地步。
张邦昌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天子血诏”这件事情的人。如今赵构眼睛眨也不眨,就要取他的性命。
大约是见赵瑗终于变了脸色,赵构心情好了一些,解下大氅替赵瑗披上,劝说道:“北地严寒,嬛嬛还是要注意保重身子才是。女儿家身娇体弱的,怎能跟着那些粗汉子们,在燕京城里吹风?九哥不日便要返回汴梁,嬛嬛与九哥一同去罢。”至于靖康二帝,暂时就不要去接了。
从幼年开始,赵构头上就压着八位兄长,皇位他不敢去想,也从来都轮不到他去想。突然有一天,他尝到了权力巅峰的美妙,食髓知味,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至于赵桓和赵佶?
他赵构不介意多封两个太上皇。
赵构细心地替赵瑗束好丝绦,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嬛嬛与种家的人,走得极近?”
赵瑗骇然失色。
所幸她是低着头的,又掩饰得极好,没有被赵构觉察出异样来。突然之间,她伏在了赵构怀中,揪着他的衣袖,嘤嘤抽泣起来。
“嬛嬛?”赵构大感意外。
赵瑗呜咽着说道:“我想大哥。九哥,我想大哥!我还想三哥四哥也想母妃。我想、我很想见见他们。”她仰起头,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我真的,很想见一见他们。”
赵构沉默不语,隔着厚厚的大氅,轻轻抚拍她的背。
“九哥,你让我去见见大哥和母妃好么?”赵瑗拉着赵构的衣袖,软软哀求,“我只想去见见他们。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去,谁也不带,我只想见见他们!”
温热的泪珠一滴滴打在赵构的手背上,竟连他的心底也忍不住柔软了起来。论情,论理,赵瑗的话他无法拒绝,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甚至在赵构心底,也隐隐约约有着同样的渴望。
但他不能这么做。
身为帝王,第一要务便是寡义绝情。
“胡闹!”赵构一拂袖子,沉声斥责道,“你贵为帝姬,怎可以身涉险?且不说父兄二人尚且下落未明,就算是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也绝不容许你这般胡闹!”
“九哥!”赵瑗软软哀求,袖子下的手已将大.腿掐得青青紫紫,疼得连连飙泪。
“毋要多言!”赵构冷冷地说完,转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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