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苍白的面容上,嘴唇里不停往外淌着血,是淌不是流,似乎永远没有止歇的那一刻。
而影子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他反而笑了起来。苍白的普通地脸庞上泛起一丝苦怪的笑意,笑声响彻城主府四周,笑声里挟着疯狂的哭意。
“啊!”
影子疯狂地厉嚎着。就像是一只发狂地野兽正在因为什么痛苦而哭泣,他将全身的真气都送到了手中的剑上,根本不在意自己体肤上所遭受的痛苦,只在意剑尖与四顾剑心脏的距离。
一股强大的气波在两个人之间爆开,震的轮椅四周的青叶碎成丝偻,化成无物!
轮椅终究不是人的双腿,随着影子的全面爆发,轮椅快速地向后倒退,速度越来越快,而四顾剑手指夹着地那柄剑。也正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向着他的体内探去。
四顾剑的脸越来越苍白,眼睛越来越亮,影子的脸也越来越苍白,唇里淌出的鲜血越来越快,地上淌出了一道血路!
范闲看见地。正是这一幕,两个苍白的人,一者吐血,一者沉默,进行着最疯狂,也是最冷静的厮杀。他的手不由颤抖了起来。他不喜欢四顾剑,他理所当然应该帮影子,只是如果他要出手,先前在四顾剑的身后,他已经出手了,以四顾剑如今的残缺之躯,范闲和影子两大强者,同时爆起出手。只怕还真有几分成事地可能。
影子则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这样悲。这样痛!
然而范闲一直没有出手。只是颤抖着,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这和南庆与东夷城之间的协议无关,和四顾剑与母亲、五竹叔、费介先生当年的情义无关。
他答应为影子营造复仇的机会,但他不会参与到影子复仇的过程中,虽然他不清楚很多年前,东夷城城主府灭门惨案,究竟有怎样的过往故事和秘辛,但他尊重影子。
影子是骄傲的剑客,至少在今天,他不是以一位刺客的身份来面对自己地兄长,东夷城的骄傲,影子心头永远地恐惧和痛楚。
如果范闲此时出手,影子不会答应。范闲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旁观,颤抖地旁观。
……
……
喀噔一声,轮椅终于退到了庭院的后方,另一面地石阶之下,再也没有丝毫退路。如此高速的冲撞,轮椅顿时断作了无数碎木片,满身血水的影子,眼中疯狂之意大作,终于将手中的剑向前再递了一寸。
为了这一寸的距离,影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四顾剑的嘴唇抖了起来,用怪异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之中,跌坐在石阶下的他,双指用力,那柄插在他胸上的剑啪的一声断了!
影子没有笑,剑尖断在四顾剑的胸膛之中,他的手中还握着半截残剑,去势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停顿的刹那,那半截残剑自然无比地,顺着立于四顾剑胸膛的颤颤剑尖,再次插了下去,深深地插入了四顾剑的胸膛。
从出现在城主尸身背后,到踏阶而下,从刺中四顾剑的胸膛,到冲着轮椅连退十丈,直到最后的残剑刺下,影子这大放光彩的风雷一剑,其实总共只有一剑,没有断绝,剑意连绵至今的一剑,唯一的一剑。
因为影子此生,只可能有一次机会使出这样的一剑。
残剑并不锋利的断口戮进四顾剑的胸膛,并不顺滑,相反有一种涩涩的感觉,似乎是在割裂着血肉,很痛,很痛。
影子似乎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因为他自己也很痛,痛的浑身颤抖,低着头,沉默地刺着,割裂着。
割裂着过往,二十几年前的过往。在一这瞬间,影子似乎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白痴哥哥在城郊一块荒地上,偷偷
摸摸搭起了一个小草庐,然后得意地说,这里将是以后天下的武道圣地。
还是个小孩子的自己,在一旁有些不屑地看着那个破草房子。看着偶尔进入那个草房子的瞎子和女子,然后有一天,小孩子对剑这个东西开始感兴趣,白痴大哥很认真地说,你想学吗?你想学我可以教啊。
学剑,是件很苦很枯燥的事情,草庐里的两兄弟成了众人眼中的傻子,都说城主府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庙。竟然有两个白痴。府里地兄弟姐妹们,没有人理会这两个白痴。或许当时有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孩子。
然后便是那个夜,所有地人都死了。小孩子恨的人死了。爱地人也死了,他养的猫和狗死了。他地兄弟姐妹。叔伯死了……疼爱自己地父母也死了!
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只有他浑身颤抖地站在府里的帷帐之后。看着白痴大哥手中那把滴血地剑,看着那双没有任何表情地眼眸,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确信,如果自己不离开,这个白痴大哥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或许是四顾剑真正成为一位大宗师地一夜。也是城主府最小的男子开始逃亡的一夜。从那夜之后。影子便成为了影子。永远只能在黑夜里生活。再也没有见过一丝阳光。
因为他地胸中充满了愤怒仇恨怨毒,还有害怕。他晚上不敢睡觉。因为每次在夜里入睡。他似乎总能看见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
所以影子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知道如果不能杀死那个人。这一生都只能在黑暗中度过。那个人成了剑圣。成了东夷城地主人。每当听到这些消息,他都会觉得自己永远只能是那个浑身血污,颤抖不敢言语地小孩子。
很多年后。积蓄了二十年怨毒复仇恐惧地一剑。终于刺入了那个人地身体,这一剑凌然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带着无比复杂地情绪。终于尝到了那人血地滋味。可是影子并没有完全解脱,他依然浑身颤抖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是那么多地血污。
因为四顾剑还没有死。
……
……
四顾剑地身上也都是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地。哪些是他兄弟的,兄弟的血往往可以互相交换。但不应该是眼下这幕交换地模样。
两个人身上地衣裳,被此刻纵横于府间的剑气。撕裂成无数碎片。狼狈不堪地挂在身上。四顾剑地眼帘微垂。似乎快要睁不开了。但他瘦小地身躯却和影子一样,开始急剧颤抖了起来。
四顾剑双指夹着那半截剑尖,如闪电一般拔了出来,割向了影子的脖颈。
影子没有避让,左手并指为剑,向着半截剑尖抽空后露出来的血洞里扎去。
以命换命。不死不休。
啪的一声闷响,两个人地身体急剧分开,影子像是一颗石头,被震起一路烟尘,沿着那道血路快速掠回,重重地撞在石阶之上,吐血不止,喘息难停。
四顾剑箕坐在另一边的石阶之下。胸上立着半截残剑,半截剑尖却拈在他地手指之间。他冷漠地看着对面石阶下的影子。一道血水缓缓地从他地唇间流了下来。
城主府地庭院里,陷入一种令人恐惧地沉默。
范闲和小皇帝远远地站在青树之下。面色苍白地看着兄弟相残地这一幕。小皇帝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但至少可以看出对方的实力强大到了极点,不然也不可能和四顾剑相持如此之久。
然而范闲清楚,终究还是影子败了,虽然四顾剑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刹那,但大宗师就是大宗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依然能够骄傲地站在人间个人武力的巅峰之上,虽被山风劲吹,时刻有堕下尘俗之虞,最后却依然站稳了脚步。
然而影子应该感到自豪,范闲的双眼微感湿润,心里也替他感到自豪,一位九品上的强者,看似强大,但是能够在单对单地正面决斗中,将一位大宗师伤成这种狼狈模样,实实在在是一种超水平的发挥。
而最后那一瞬间,四顾剑已经用大宗师的境界,强悍的意志,控制住了局面,明显可以杀死影子,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有怜惜亲弟之意?范闲不相信这位噬血好杀的大宗师,会有这种太过温暖的感觉。
场间安静许久之后,四顾剑忽然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如果认真算起来,你应该是剑庐的第一位弟子。”
影子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应话,只是无情无觉地看着他。四顾剑咳嗽不止,说道:“你能够使出今天这样的一剑,也足以自豪了。”
半晌之后,影子忽然开口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那一年四顾剑会性情癫狂,大杀四方,屠尽亲族,甚至连自己地亲生父亲也不放过,连自己的幼弟也不肯放过。这个问题不知道在影子地心中盘桓了多少年,在今天这种场景下,他终于问了出来。
四顾剑知道他问地是什么,范闲也知道,然而四顾剑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漠说道:“拦在我面前的人,都必须死……你跟了我们一天,也看了一天,本以为你能使出那一剑,应该是你明白了什么,没有想到,你还问出这样幼稚地问题……”
“小弟,你实在是令我很失望。”
此言一出,范闲心头大惊,原来四顾剑早就察觉影子一直跟随在侧!这一日四顾剑对自己的教导,原来不仅仅是针对自己,还希望暗中窥视的影子,能够从中感受到什么!
影子也沉默了,那双寻常的眼眸像野兽一般狠狠盯着远处石阶下的四顾剑,一言不发,当年的惨剧与今天的话语,他不需要去分辩自己应该相信什么,只需要确认自己相信什么。
范闲顺着影子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了四顾剑胸腹处那道恐怖的大伤口,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隐隐泛着青光,像是某种毒素,却格外奇妙地保持着那片本应该烂死脏腑的最后生息。
这是大东山上,庆帝送给四顾剑的那一拳,四顾剑本应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但他却偏生能芶活到现在,其中必有隐情,尤其是胸腹处那道恐怖的伤口。
四顾剑冷漠地用最后的衣衫遮住自己腹部的伤口,看了影子一眼,又看了范闲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能用之。”
范闲沉默,他马上明白了四顾剑这句话的意思——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能用之,而圣人……本来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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