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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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话可说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远。他克制了朝她要电话号码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十年后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别后,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风吹拂着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唤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别的感觉,阳光仿佛变成了月光,那片轻盈的羽毛正离他远去。。。。。。像一个落水者极力抓住一根稻草,他决意要维持他们之间那蛛丝般的联系,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后你看到天狼真的那样闪烁了。。。。。。”

她停脚步下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他:“那我们就还在这里见面!”时光之二

婚姻使他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彻底改变生活的是孩子,自从孩子出生后,生活的列车突然由慢车变成特快,越过一个又一个沿途车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赶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顾自睡去。但同许多在火车上睡觉的旅客一样,心灵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时钟仍在走动,使他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分钟醒来。

这天深夜,妻儿都已睡熟,他难以入睡,一种神秘的冲动使他披衣来到阳台上。他仰望着在城市的光雾中暗淡了许多的空,在寻找着,找什么呢?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回答自己:找天狼。这时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年已经过去,现在,距他和她相约的那个日子只有两天了。天狼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面很滑,最后一段路出租车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云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实上,她赴约的可能性为零,理由很简单:天狼不可能像17年前的太阳那样闪烁。在这7年里,他涉猎了大量的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知识,7年前那个发现的可笑让他无地自容,她没有当场嘲笑,也让他感激万分。现在想想,她当时那种认真的样子,不过是一种得体的礼貌而已,7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味分别时她的那句诺言,越来越从中体会出一种调侃的意味。。。。。。随着天文观测向太空轨道的转移,思云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里的建筑变成了渡假别墅,在这个季节已空无一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这7

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松地登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的念头,继续向前走。在这人生过半之际,就让自己最后追一次梦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真以为是幻觉。天文台旧址前的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与积雪的山地背景融为一体,最初很难分辩,但她看到他时就向这边跑过来,这使他远远看到了那片飞过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着,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除了长发换成短发,她没变太多,7

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对于恒的一生来说连弹指一挥间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我本来不抱希望能见到您,我来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或者说满足一个心愿。”“我也是。”他点点头。

“我甚至,甚至差点错过了观测时间,但我没有真正忘记这事,只是把它放到记忆中一个很深的地方,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它。。。。。。”“我也是。”他又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只听到阵阵松涛声在山间回荡。“天狼真的那样闪烁了?”他终于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点点头:“闪烁波形与17年前太阳那次和7年前人马座α那次精确重叠,一模一样,闪烁发生的时间也很精确。这是孔子三号太空望远镜的观测结果,不会有错的。”

他们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松涛声在起伏轰响,他觉得这声音已从群山间盘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在进行着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打破沉默,似乎只是为了摆脱这种恐惧。

“但这种事情,这种已超出了所有现有理论的怪异,要想让科学界严肃地面对它,还需要更多的观测和证据。”

他说:“我知道,下一个可观测的恒是。。。。。。”

“本来小犬座的南河二可以观测,但五年前该的亮度急剧减弱到可测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际尘埃所致,这样,下一次只能观测天鹰座的河鼓二了。”“它有多远?”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阳闪烁信号刚刚到达那颗恒。”“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17年?”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冬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17年?!

“请您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短发说,然后看透了他的心思,动人地笑了起来,“当然,我给您我的电话和邮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以后常联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飘渺大洋上的航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着摇摇头,指指后面的圆顶渡假别墅:“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儿,别担心,这里有电,还有一户很好的人家,是常驻山里的护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静,很长时间的安静。”

他们很快分手,他沿着积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云山的顶峰上久久地目送着他,他们都准备好了这17年的等待。时光之三

在第三次从思云山返回后,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没有多少个17年了,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

在这17年的头5年里他和她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电子邮件,有时也打电话,但从未见过面,她居住在另一个很远的城市。以后,他们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巅峰,他成为著名脑医学专家和这个大医院的院长,她则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土。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他明白,同一个已取得学术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学家,过多地谈论那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神话般的事件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和她相互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到17年过完一半时,这联系完全断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能中断的纽带,那就是在广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光,他们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达。河鼓二

他和她在思云山主峰见面时正是深夜,双方都想早来些以免让对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点多攀上山来。他们各自的飞行车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山顶,但两人都不不约而同地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来,显然都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后,思云山成了这世界上少有的越来越荒凉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渡假别墅已成为一片被藤蔓覆盖的废墟,他和她就在这光下的废墟间相见。他最近还在电视上见过她,所以已熟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今夜没有月亮,无论怎样想象,他都觉得面前的她还是34年前那个月光中的少女,她的双眸映着光,让他的心溶化在往昔的感觉中。

她说:“我们先不要谈河鼓二好吗?这几年我在主持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观测恒间a类闪烁的传递。”

“呵,我一直以为你不敢触及这个发现,或干脆把它忘了呢。”

“怎么会呢?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去正视,其实就是经典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描述的宇宙,其离奇和怪异已经不可思议了。。。。。。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它恒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怎么,你并不感到吃惊?”

“我只是感到不解:仅观测了四颗恒的闪烁传递就用了三十多年,你们怎么可能。。。。。。”“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一个办法。”

“我想。。。。。。是不是这样:寻找一些相互之间相距很近的恒来观测,比如两颗恒a和b,它们距地球都有一万光年,但它们之相相距仅5光年,这样你们就能用5年时间观察到它们一万年前的一次闪烁传递。”

“你真的是聪明人!银河系内有上千亿颗恒,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这类恒对。”

他笑了笑,并像34年前一样,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背上山来的一个旅行包,拿出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团胡乱团起的渔网,对着天空时,透过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断断续续的光。他打开手电,她看到那东西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小球组成的,每个小球都伸出数目不等的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细杆与其它小球相连,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架系统。他关上手电,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网架底座上的一个开关,网架中突然充满了快速移动的光点,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装进了几万只荧火虫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细看,她发现光点最初都是由某一个小球发出,然后向周围的小球传递,每时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发出原始光点,或传递别的小球发出的光点,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比喻:雨中的池塘。

“这是恒闪烁传递模型吗?!啊,真美,难道。。。。。。你已经预见到这一切?!”

“我确实猜测恒闪烁传递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是仅凭直觉。但这个东西不是恒闪烁传递模型。我们院里有一个脑科学研究项目,用三维全息分子显微定位技术,研究大脑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这就是一小部分右脑皮层的神经元信号传递模型,当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光窜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一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系,在这无数的恒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她轻声说:“天快亮了,我们等着看日出吧。”

于是他们靠着一堵断墙坐下来,看着放在前面的大脑模型,那闪闪的荧光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思想者

她逆着一条苍茫的灰色大河飞行,这是时光之河,她在飞向时间的源头,群像寒冷的冰碛漂浮在太空中。她飞得很快,扑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时光。宇宙在缩小,群在会聚,背景辐射在剧增,百亿年过去了,群的冰碛开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为自由的粒子,后来粒子也变为纯能。太空开始发光,最初是暗红色,她仿佛潜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后来光芒急剧增强,由暗红变成桔黄,再变为剌目的纯蓝,她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物质粒子已完全溶解于能量之海中。透过这炫目的空间,她看到宇宙的边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拢,她悬浮在这已收缩到只有一间大厅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着奇点的来临。终于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点中了。

一阵寒意袭来,她发现自己站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无限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看脚下,地面是纯白色的,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透明胶液。她向前走,来到一条鲜红的河流边,河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红色的河水在膜下涌动。她离开大地飞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远处分了叉,还有许多条树枝状的血河,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河网。再上升,血河细化为白色大地上的血丝,而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她向前飞去,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飞到海洋上空时她才发现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为它深而完全透明,广阔海底的山脉历历在目,这些水晶状的山脉呈放射状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边。。。。。。她拚命上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向下看,这时整个宇宙已一览无遗。这宇宙是一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巨大的眼睛。。。。。。。

她猛地醒来,额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没睡,一直在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前面的草地上,大脑模型已耗完了电池,穿行于其中的光熄灭了。在他们上方,空依旧。“‘他’在想什么?”她突然问。“现在吗?”“在这34年里。”

“源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一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人生苦短啊。”“是啊,人生苦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呵,我是说‘他’之外全是虚无,‘他’就是一切,还在想,也许还做梦,梦见什么呢。。。。。。”

“我们还是别试图做哲学家吧!”他一挥手像赶走什么似地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一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从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34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毛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光灿烂的已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2002.07.24于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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