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些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风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风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风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毒箭向刀白风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风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上,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风,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花,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风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呈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风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拾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风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风不理丈夫,仍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风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风,是摆脱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风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风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风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样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吧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那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那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她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是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便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么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跟我就走,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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