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眼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难题,我这主人却是一筹莫展,那成甚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间,刷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了下来。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了石嫂,提气一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险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惊又佩,又是感激,齐道:主人小心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云雾之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孽。摘了几枚松球,放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人吓走,不可杀人。只见地下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甚是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四下里仍是一人也无。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院,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虚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姓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石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但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泥尘中擦了几擦,满手污泥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了。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个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抵死不说。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计不加难为。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万恶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放声大哭。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你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人能够破解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犬吠,声音甚是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间,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双手抓脸,又撕烂了胸口衣服,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刻间,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的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命来啦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的熬煎,眼见那胖子如此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深切体会到众人所以如此畏惧童姥之故。众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够传染,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服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丛中有人气急败坏的叫道:哥哥你静一静,别慌奔出一个人来,又叫:让我替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纪较轻,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那人一步步的走过去,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出一指,疾点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手指,反过手臂,将他牢牢抱住,张口往他脸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只是乱咬,便如疯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语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们一救王语嫣蹙起眉头,说道:这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什么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开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着么慕容复不答,脸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恶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
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这人是你的弟弟,快请放了他罢。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口中兀自发出犹似兽吼般的荷荷之声。云岛主抓起一名黄衫女子,喝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贼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全身咬得稀烂,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云岛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了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谁也不会为难你们。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实在是谁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会让我们我们奴婢见到的。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此刻眼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无可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如果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公冶乾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云岛主虽知那黄衫女子所说多半属实,但觉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乎也有发作的征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说我打死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夹头夹脑往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被打得头碎脑裂。忽然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门口飞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被撞得滑出丈余,拍的一声大响,长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溅。只见地下一个黄褐色圆球的溜溜滚转,却是一枚松球。众人都大吃一惊: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将人撞开丈余,内力非同小可,那是谁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后,见到李秋水斩断了童姥的左腿,便将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他想童姥多半已给李秋水追上杀死,但没目睹她的死状,总是心下惴惴。当日虚竹用松球掷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现,第一个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众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刷刷、擦擦、叮当、呛啷诸般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
慕容复反而向着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虚竹和童姥从空下堕之势,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决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段誉挡在王语嫣身前,生怕她受人伤害。王语嫣却叫:表哥,小心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全无动静。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罢过了一会,门外仍是没有声息。风波恶道:好罢,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着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对手,一齐跟出。众洞主、岛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吃了苦头,那可后悔莫及了。只听得风恶波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向童姥大声挑战,却始终无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却是虚竹所发。他见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惊疑不定,好生过意不去,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慌。见那胖子还在乱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两人都活不成了。走过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阳掌功夫,一股阳和内力,登时便将那胖子体内生死符的寒毒镇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却无法就此为他拔除。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了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虚竹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肩头上拍了一记,说道:各位是均天部的么你们阳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罢。他掌心中北冥真气鼓荡,手到之处,钧天部之女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滞。
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和反贼们决一死战。一面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虚竹拱手答谢,说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谢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说,他的武功内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实则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群豪见他随手一拍,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须查问何处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应穴道处推宫过血,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他貌不惊人,年纪轻轻,决无这等功力,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乌老大曾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满脸涂了泥污,但一开口说话,乌老大猛地省起,便认了出来,一纵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这里么
虚竹道:乌先生,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吗我我现在已不能算是佛门弟子了,唉说来惭愧当真惭愧得紧。说到此处,不禁满脸通红,只是脸上涂了许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来。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运内力,要他痛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连催内力,虚竹恍若不知,所发的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乌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群豪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虚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唯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均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决不致如此轻易的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师长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虚竹一一回答,神态甚是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当真当真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会大伙儿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在下到这里来,是为了替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必再念旧怨,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消,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即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
群豪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骂起来: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妈的,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虚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唉,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童姥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终于功散气绝,难免化作黄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莲池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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