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鱼了。黄一平细细品味着鲜嫩的鲥鱼,由衷赞叹。
是不容易搞到,别看只有二斤多,据说出了一万多块钱才抢到手哩。苏婧婧回应道。
黄一平听了,心里一惊天哪,如此说来,刚才那一口,岂不吞下百元以上抬头看看苏婧婧,似乎只是随意说说,并无半点显摆之意。至于男主人廖志国,则从容吃喝,更无半点讶异之色。黄一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苏婧婧始终是谈话的掌控者。闲聊了一会儿鲥鱼、菜色,话题很快由经济转换到政治。
知道吗,最近阳江这边又有大动作了。苏婧婧所说的阳江这边,听上去似乎是泛指,实质特指从阳城过来担任阳江市长的冯开岭。也许是因为黄一平曾经担任过冯开岭的秘书,所以一般不直接点名道姓。
唔廖志国习惯性发问,筷子虽不停歇,眼神却一下就警觉起来。
苏婧婧谈论官场上的情况,无论事涉阳城还是阳江,从来不避黄一平。刚开始,廖志国会表示一下态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语言,可苏婧婧总是笑着辩驳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随便说说何妨
黄一平赶紧停下碗筷,唇齿也不再蠕动。涉及冯开岭的话题,虽然不便插话,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则就假了。
还是在你那个航母城上做文章。现在又不搞改制退股了,据说干脆准备卖给一个港商,好像正在商谈,对方开价十二亿元港币,这边商定的底价十六亿元。苏婧婧自顾轻声细语,娓娓而谈。
混账廖志国突然啪的一声摔下碗筷,脸色立时铁青。
黄一平暗自一抖,知道这是戳到廖市长的痛处了。
刚才苏婧婧说的那个航母城,是一座高达六十六层的商贸大厦。五年前,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常务副市长期间,分管城市建设,主持规划、设计、建成了这座建筑。当时,这座大厦不仅创全省层高、占地面积、使用面积之最,而且其独特的舰船型外观也非常别具一格。建成之后,这座建筑很快成为闻名遐迩的一处地标性建筑,阳江人自豪地称之为航母城。借助这座庞大建筑的地标效应,廖志国一时名气大振,随后他又亲自主持了大厦的招商引资,使之成为有三十多家全球著名公司加盟的总部大厦,他自己也亲自担任大厦董事长直到离任。
黄一平两周前送廖市长回来,就曾听苏婧婧说过,阳江市府正在考虑转让航母城的国有股份,理由是大厦建设与运营成本过高,实际亏损相当严重。眼下,冯开岭是阳江市行政一把手,阳江市府自然与他画着等号。
这个项目是阳江的一个形象嘛,如果转让股份或者卖掉,那还不说散就散掉了,那些公司总部很快就会退出,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一艘航母再说,花二十亿建成的一个工程,开价十二亿、还价十六亿,亏他们想得出来廖志国义愤难抑。
人家还不是看着你的政绩碍眼,急于要拆你的庙嘛,听说卖掉大厦的资金都有去处了,准备在运河两岸搞什么系列主题公园哩。苏婧婧依然笑意吟吟。
听到这里,廖志国干脆撂下碗筷,不吃了。黄一平见状,只好赶紧把碗里的饭扒了。
生什么气呀,人家在这边塌你的台,你在那边再建就是了。你不是说要准备搞个什么鲲鹏馆嘛,抓紧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气势苏婧婧安慰道。
涉及冯开岭的话题,黄一平自然不便插话。
坐了一会儿,廖志国起身到浴室洗澡,黄一平见机告辞回返。
苏婧婧照例送到门口,站在车前,拉着黄一平又说了些悄悄话,无非还是拜托黄一平,如何照顾好廖志国,一口气交代了十几条注意事项。比如,记得催他按时吃降压药啦,空闲时帮他按摩一下肩和腰啦,吹完头发要用护发素啦,染头发只能用某种法国品牌啦,抽烟要少、喝茶要鲜啦,等等。黄一平自然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姐姐还是要啰嗦一句,你姐夫在阳城,绝对不允许有人给送钱送物,清正廉洁放在第一位,这个你一定要帮我把好关苏婧婧叮嘱道。
这个婧姐你放心,所有人找廖市长,都得经过我这儿哩。黄一平说。
等到黄一平坐进驾驶室,苏婧婧又追加一句,说:其实我们做人也并非不讲人情礼仪,只是慎重些罢了。有些可交的朋友,一定要先带到家里来,我帮你姐夫把把关。如果正常往来一概拒绝,我们就不是凡人了。
初夏的风暖暖地从窗口吹来,空气里有幽幽的花香。黄一平深吸一口气,用心细细辨别着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药,也有丁香,似乎还有广玉兰。那种略带清淡甜味的香气,则是绿叶和青草经过了白天充足阳光照射,遭遇夜露滋润后散发出的特有味道。
流放党校后勤处那六个多月,作为一名享受正科级待遇的主任科员,他的固定职责只有一项负责校园绿化,换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过,跟着那个跛腿花工老耿头,他倒是认识了很多形态各异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叶片、草芯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如再给他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会多一个花木园林方面的专家哩。黄一平打开车载cd,一首柔美徐缓的春江花月夜,顷刻间便轻烟流泉般漫溢在耳畔。离开廖志国家,阳江市区上到高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上车子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黄一平将车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匀速行驶。
窗外,是阳江市灿烂如花的夜景。
想起刚刚和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共进晚餐的场景,黄一平心情依然难以平静。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曾经遭贬流放的罪臣,不仅回到市府做起市长秘书,而且前后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竟然与廖市长夫妇关系融洽到如此境地。这种境况,简直恍然如在梦中。
事实上,廖市长当初亲板,决定让黄一平担任秘书,并且官升副处级调研员,不光在机关里引发了强烈震动,黄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时不知所措。
八个月前,阳城市府换届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确定市长人选,有人举报时任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若干问题。其时,作为冯市长秘书的黄一平为形势所迫,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由市府调至党校后勤处,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科员。风波过后,冯开岭与廖志国分别在一江之隔的阳城与阳江间对调,并顺利由常务副市长当选市长。黄一平本已做好在党校与花草相伴到老的准备,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他。
那天,他头顶着仲春的阳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挥一帮临时请来的花工,给党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层,忽然接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的电话,说是市长廖志国亲自找他谈话,让他马上赶到。
这边黄一平电话还没放下,那边党校几个校长、副校长就急忙蜂拥而来,有的夺黄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头上的草帽,还有的递给他擦汗的纸巾。不一会儿,后勤处长亲自开着党校最好的轿车,来催黄一平赶紧上车,接受市长召见。显然,江大伟的电话,已经先一步打到校长室。
他懵懵懂懂走进市府大楼,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引得廖志国一阵哈哈大笑。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伟满面尴尬,倒使黄一平瞬间解除了紧张心理。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廖志国上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很唐突,却让黄一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的亲切。
不要在那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还回来,跟着我干。唔廖市长说话时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尤其右手忽而变掌、忽而握拳,不停在胸前挥动,目光直逼对方,有一种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黄一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那个唔,却不料,廖市长马上就转到另一个话题:过去的事,责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现在回来,也不是简单的回来。我已经和市委洪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先解决副处级调研员,任命与调令一起下。你爱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卫生局讲好了,调到局机关来管管文档吧,减轻你的负担,方便我们工作嘛。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决。唔
廖市长说完了,并不征求黄一平的意见,而是吩咐他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这里来上班。
黄一平当时就像做梦一样,什么激动啦、感激啦等等,统统都来不及体验和感觉。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足有整整一个中午,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种哭,排解宣泄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委屈,已经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从天降。事后,黄一平仔细想想,此前也还有些微蛛丝马迹黄一平刚到党校两个月,人代会还没开,政府还没有换届。有一次,身为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廖志国,前来党校参加一个处级领导干部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合影结束时,黄一平与后勤处一帮临时工忙着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陪廖志国走向汽车。黄一平一愣,低声叫了秘书长就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不想被廖志国用目光紧紧捉住。江大伟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叫住黄一平,向廖市长作了介绍。
哦,原来你就是黄一平廖市长的手主动伸过来,握得很有力。话语与目光里,皆有意味深长且令人捉摸不定的东西。
黄一平当时也无暇多话,抽出手就逃也似的避开了。事后,他也反复回味过廖志国的目光、语气,解读下来的潜台词不外乎两种含意:哦,你就是那个打着领导旗号,在外边胡作非为的市府秘书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见义勇为帮了冯开岭的忙,让他到阳江占了我的窝儿,却害得我调到阳城这破地方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在党校碰到廖市长看似偶然,可廖市长的那句话,以及伸出手来的用力一握,却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说明黄一平其人其事于他并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还有一件事,则是发生在廖志国当选市长之后不久。那时,国家建设部要来阳城搞一个调研,主题是关于城市建设与保护。此前,冯开岭为了竞争阳城市长一职,曾经在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这篇文章不仅得到省委龚书记的青睐,而且被推荐到北京一份重要专刊上,引起国家建设部领导的注意。现在,北京来人调研,自然主要是循着那篇文章而来。廖志国新官上任,对情况还不熟悉,准备一份像样的汇报材料便成了当务之急。对于阳城的城市建设与规划,除了曾经分管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外,黄一平乃最为熟悉情况者。况且,那篇文章从思考提纲到撰写初稿,及至后来请托n大方教授修改润色,皆由黄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国亲自指令,急借市委党校后勤处科员黄一平,前来市府协助准备汇报材料,时间一周左右。
黄一平接到通知,并不感觉奇怪,其余包括党校领导和市府同人在内的各色人等,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试想,一个曾经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书,临时借回去帮忙提供点资料,完全属于正常范围内的事。至于这一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图,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个方向想。想当年,洪大光书记的秘书涉嫌嫖娼被辞退,后来有传闻说是遭人设局陷害,折腾了好几年还是石沉大海。最终,与洪书记亲近的市委秘书长放出话来: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个秘书的清白与前途事小,市委和书记的脸面事大。已经造成了的影响,就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岂能轻易收回
借到市府准备汇报材料期间,黄一平就像一个从事卧底潜伏的地下工作者,尽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得很小,开会讨论时也专挑角落处坐。可是,廖市长却不放过他,经常把他从角落处拎出来,提些问题请教他。黄一平也听得出来,廖志国对冯开岭的那篇文章颇不以为然,所提问题难免刁钻古怪,或是冷嘲热讽,颇有故意揭丑的意思。黄一平对于这个新任市长,倒也不怯,回答时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为旧主粉饰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勾当。
不过,经过那短短几天的借用,黄一平凭借自己十年秘书过人的洞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国揣摩了个大概,尤其对其独具特色的肢体动作、语言风格、思维习性等观察了个七不离八。因此,等廖志国日后钦点他做了秘书,反倒省去了很多过渡与磨合。
事后,廖市长也曾经坦言,他来阳城之前,因为涉及与冯开岭互换位置,特别在意阳城这边的情况,自然熟知黄一平其人。党校见面握手,黄一平给他留下颇佳观感。至于之后借来帮忙准备汇报材料,那就已经有调他回来的想法了。
下了高速,进入阳城市区,接到信息处秘书小马的电话。
黄哥啊,我是小马。小马的声音很柔,与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场面上,小马像市府办的同事一样,称呼黄一平黄处长,私下里则称他黄哥,这种特权得到了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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