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迟正在心里迅速回顾黑白堂的组织架构,猜测这少年该是属于哪一支的,不期然听吉那瓦道:“今天的舞没意思。还得等今天晚上的才带劲。”
、thaiheat(三)
到了晚上,当尹迟坐在热火朝天的房间里,看着台上的擂台时,才意识到吉那瓦早上所说的带劲的东西,便是泰拳了。
激越的乐声中,两名拳手分别朝着自己出生的方向合十跪拜。随后再朝台下的拳师合十致敬,跳一番“拜师舞”。一番扰攘,起身后,再与对手相对一揖,裁判就此宣告比赛开始。
“泰拳这东西,外行看着只是刺激,内行的人才能看出门道。拳手的体格、力量、速度和拳法的取向,都只是入门级的观察要素。这样一种立体的、全方位的格斗,要动用拳、肘、膝、脚等各个部位,简直是擂台上的至高艺术。”吉那瓦咬着雪茄,边惬意地看着台上的激斗,边向尹迟循循教导。从怎样看泰拳,到在泰国怎样当杀手,本国杀手界的各类传闻与真相。他的谈兴十分足。尹迟都微笑应和。
“两年前金堂被西京门所灭一事,固然惨烈。嘿,一夜之间,四大门派被灭了三个,还是两个毛头小子做的!”吉那瓦拔出雪茄,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但毕竟来说,你们那里是太平多了。在泰国,这样的事情可多得是!在泰国当杀手啊,可不像在你们那儿那么好混!谁都不是只靠一支枪挨过来的,谁不曾在这擂台上生存下来?”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尹迟只点头不语,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落在台上,看着两条凶悍勇猛的男人,动用关节中最坚硬部位,招招致人于死地。拳手的目光凌厉凶狠,已经超乎人类,近乎猎食中的饿兽了。
泰拳对尹迟来说,可一点不陌生。
在柬埔寨地下杀手组织的时候,有哪种格斗方式没见过,有哪种格斗方式没用过?大家都想活命,只要能够活下来就好。于是泰拳这种制敌最快最狠最实用的格斗式,亦是最多人采用的。
那时候不过是贱命一条,现在还站着,下一刻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被人塞到袋子里,捆得死死的,丢到山野去。
前天晚上还挤在同一间房里,听着他鼾声的同伴,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浸泡着血的袋子里了。
他怕死。不愿意被杀。才苦练枪法。
实对实打,即使不死,也会落得满身伤病,谁也不是赢家,不过是走得早晚的问题。只有枪法够狠够准够快的人,才能够脱离这个修罗场。
此刻他看着擂台上的人,仿佛见到地狱般的昔日。
目光一动,擂台下方,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白天见到的那少年。虽以宽大的泰丝裹着身体,遮盖住了瘦削的体型,但那豹子般锐利的眼神,仍
足以让被他看着的人怯懦。他无声端坐,两手摆放在分开双腿的膝盖上,气势逼人。
今天吉那瓦向尹迟介绍了一遍他黑白堂的要臣,唯独没有这少年。然而看这气势,看他款款落座吉那瓦一侧,这少年的来头并不小。他心下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打听少年的身份。
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
这时一下子人声鼎沸,馆中掌声像鼓声般震天。擂台上,裁判高高举起一个拳手的手。身旁一个人蹲着,在倒地拳手身上摸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断气了,便上来几个人,三三五五地把尸体架下去。
获胜的拳手睥睨一切。
台下那少年缓缓站起,摘□上的泰纱,露出那身军绿色衣服。他迈开步子,跟前的助手马上身子一矮,匍匐在地,让他踏上台去。台上早有人手中端着盘子,高举过头。少年从盘中拿出一面奖牌,要挂到那拳手脖子上。
那拳手促狭地一笑,突然一把抱住少年,强吻了他的脸颊。少年大怒,猛地伸腿扫向对方,对方一愣,因身躯庞大而躲避不及,但被踢中的身躯却是纹丝不动,脸上露出“放马过来”的表情,少年已从腰间拔出匕首,急向对方扑去。
“颂眉!”吉那瓦腾地站起,朝台上大喝一声。
台上众人迅速上前拉开二人。少年凶狠地盯着那拳手,刀子已被手下人争相夺过。拳手挑衅地看着少年,摸着下巴,洋洋得意地笑着。
少年气鼓鼓地坐回台下,身后的助手战战兢兢地为他奉上一杯水,他扬手打向助手,对方站立不稳,杯子打翻,水流了一地。另一个助手及时地捧着毛巾奉上,他接过毛巾,面无表情,只反复擦拭脸颊。
他的眼底,像随时会跳出虎狼般凶狠。
、thaiheat(四)
尹迟趁机问身边的人:“那个少年是谁?”
“少年?”身边人一愣,半晌才意识到尹迟说的是谁,笑道:“她是吉那瓦先生的养女。”
“养女?”尹迟眉毛一挑,“但我听说女性是禁止踏上泰拳擂台的。”
碍着吉那瓦在场,那人不敢说太多,吉那瓦却在一旁接口:“是我管教无方。颂眉自小便爱穿男装,凶狠好斗,谁都拿她没办法。在这里,她也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她自己也不愿把自己视作女人。”
嘴上看似在责备颂眉的吉那瓦,脸上却挂着满意之色。那是一个驯兽师,在驯服一匹无人能征服的烈马后,所露出的表情。
尹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养女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在吉那瓦这种人眼中,这个少女就只是他众多猎物中,最美丽的一头罢了。
隔着喧闹的人群,尹迟看向那暴戾的少女,仿佛看到当年在越南时的自己,那个光着身体,接受客人赞叹不已的目光的小男孩。
女人毕竟跟男人不一样。男人会想尽办法去改变命运,女人只会逆来顺受。改变了,又如何?她们不过是一些蛆虫,白色,身体柔软,生存在最不洁的地方。
男人欲望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这世上最不洁之地。
这种地方的女人,恰恰多如蛆虫。这些女人,他见多了。
脑中隐隐浮现出在越南的炎夏,年幼的自己总是坐在小破屋的墙根下,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湄公河。屋子残破,挡不住一张床嘎吱嘎吱的响声,和男人女人混浊的叫唤。少年捂住了耳朵,直到见到客人腆着肚子,边低头扣着腰带,边摇摇晃晃地从小屋里出来。
“下次我还会再来的!”客人回头,龌龊地跟母亲调笑,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眼中一亮。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背部一痛。
是母亲用脚跟在踢自己,“还不赶快躲一边去?别让人看到我有这么大一个儿子,以为我年纪不小啦。”
他回过头,见到母亲那张妆容扭曲,头发蓬松的脸。衣服扣子松嗒嗒的,露出半边乳房。那种带污垢感的白色,让他想到了蛆虫。
女人,不过是让人厌倦的蛆虫罢了。
尹迟忽然笑自己:怎么竟在这时候感怀身世?
吉那瓦邀他一起进餐的时候,尹迟欣然答应。餐桌上,吉那瓦没见到养女颂眉,问起下人,大家面面相觑,都只说不知道。
吉那瓦瞥了瞥嘴,不再理会。
第二天一早,那个拳手被发现伏尸市中心的一家钢管舞厅门外,身上被刺十几刀。
、阿修罗树海
看破恶念善良与贪嗔爱恨
直到最后佛陀再次降落凡尘
也要继续没完结的战争
——《阿修罗树海》卢巧音
从米兰到佛罗伦萨的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过一句话。金木崎亦是异常安静,除了间中接尹迟的电话外,就没有再怎么说话。
在金木崎跟尹迟通电话的时候,陆离在一旁思前想后,考虑着自己的处境:母亲在他们手上作人质,逃跑是不可能的。但金木崎对自己也并非这样就对自己放松。没有,他这种经历过背叛的人,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即使是尹迟,也跟他不过互相利用。
他宁愿把自己带来意大利,留在他身边,与其说是为了防范自己,倒不如说是防范穆懿。
自己的位置很微妙:既可算金木崎的人,又可算是穆懿的人。
她想起来,当她第一次见金木崎时,他说了一句:“如果你对穆氏兄弟有感情的话,那么接下来要你做的事情,就会有点麻烦。”
他对每一步算计得准,只是算不准人心。
因为不确定自己跟穆家的感情,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但是那天,穆懿却笃定地对自己说,他会有办法;他会按照金木崎的剧本走下去。
这个男人,面对强大的敌人,分明占了下风,何以还能这样自信?
她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局面相当被动,不知道能够做什么。她的手指不停绞动,甚是烦躁。
抬眼瞥视一旁的金木崎,他挂掉了电话,亦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金木崎的个性并不像个杀手,倒像人们所认为的艺术家那样,难以捉摸,情绪飘忽。
此时的金木崎,脑中只回想着尹迟在电话中提及的事。他说吉那瓦是个老狐狸,需要小心提防,金堂跟黑白堂合作的事又迟迟不得落实。另一方面,意大利的事情盘根错节,舅舅已掌控美国本土组织的大部分势力了。此时在意大利,他又想先下手为强,把金木崎事先从这块新战场中挤掉。
曾经,金木崎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爷,他的世界单纯得只有艺术和家人。在他的眼中,只有好人,和还没改变成好人的坏人。不同的人,不同的世界,就像蛋清与蛋黄,并不是不可调和的。
但复仇越久,他发现一切都不像自己原先想得那么简单。
所有事情都盘根错节,向着不同人期望获得的最大利益延展,人与人的利益交叉或背离处,便会枝节丛生,纠缠不休。就像一片树
海,为了争夺仅有的阳光和水分,所有树木都化身作战神般的夜叉、阿修罗、罗刹,相互斗争。
在这些纷纭的局面中,他发现自己渐渐接近敌人的内心。
过去爷爷怎么说来着?——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他揣摩外公的心思,揣摩舅舅的心思,揣摩吉那瓦的心思。但是他最大的敌人穆懿呢?
身为西京门的第一把手,作为统一四大门派的人,穆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过去他从未想过,现在却摆在他面前。
、翡冷翠之华(一)
在意大利的时间里,陆离一直心不在焉,没能提起精神来。昨夜跟金木崎为吃药而相斗的事,更令她讶然发现,自己内心竟藏着暴戾、烦躁、任性的另一面。她深深不安。
因此,离开米兰这个喧闹繁杂的大都市时,她只觉得莫名的释然。
对米兰的唯一印象,唯有经过米兰大教堂广场时,口袋里被鸟食贩偷偷撒了种子,引得广场上的鸽子朝她俯冲下来。
“买这个!买这个!”鸟食贩子不失时机地扬起手中的鸟食,冲她喊道。
她飞快把外套脱下,扔到垃圾桶里。
这一切,都让她厌烦和焦躁。
佛罗伦萨,却是不一样的。
被低矮的小山包围,这座城市坐落在阿尔诺河畔,尽是遍布橄榄树和葡萄藤的田野或山坡。这里是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族和《君王论》作者马基雅维里(machiavelli)的家乡,16世纪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在这里相遇。来自美第奇家族的伟大统治者洛伦佐,维护着家族传统,赞助过波提切利(botticelli)和吉兰达约(domenicoghirlandaio),鼓励过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但丁在这里遇见他的一生至爱,并写下《神曲》。1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平和下来,甚至连金木崎脸色也柔和下来,眼神不再颓靡。金木崎尽量避开游人众多的圣马可广场,米开朗琪罗广场,乌菲兹美术馆等地。陆离却不住四处张望,即使跟在一路无话的金木崎身后,也不觉沉闷,只觉得双眼缓不过来。
酷热得不带一丝风的白天,二人在红顶黄墙,古旧低矮的房宅之间穿梭,经过向游客兜售劣质纪念品的贩子、骑着自行车哼着欢快小曲的少女、广场台阶前坐着画画的一群学生,穿越比其他欧洲城市都要拥挤的大街小巷、广场和公园,在一间不起眼的画廊面前停下。
与其说不起眼,倒不如说是故意不让人发觉。
画廊占据的是一幢普通大楼的一小翼,且必须从一个地下室入口步入,而后穿行过昏暗残破的长廊。地下室入口则躲在紫罗兰和番红花后,像一个掩藏得很好的秘密。只有墙壁上钉着一小块铜牌,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美杜莎。
画廊内部却无比宽敞,宛如小型艺术馆一般。里面没有客人,垂首侍立的高挑女子,见到金木崎,朝他一点头,随之往内室走去,身影消失在粗大绳索结成的帘子后。透过帘子看去,只能见到色彩斑斓的壁画。
陆离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只是觉得不会是好事。她站得离门口最近,远远看着这里。
一阵息息索索的声音,绳索乱动,那高挑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抬头,跟陆离打了个照面。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平静下来。
陆离一看他的外貌,便知道他也是vasari家族的人。这人四十出头的模样,长相跟金木崎的外公、舅舅有点像,说不出的好看。只是没有他们的男性气质,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上去纤细文静,跟金木崎更为接近。
金木崎走上前去,对方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leone。”说着回头向身后的女子说了句什么,女子向陆离走来。
“你好。会说意大利语吗?”女子的眼影涂得很深,用意大利语慢慢地问。陆离假装没听懂,只向她礼貌地回了句地球人都会的意大利语,“ciao”。
女人开始用带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跟她交谈,问她喝什么东西,又请她到处参观一下。陆离露出歉意的微笑,装作听不大明白她的英语。那女子笑笑,便如她愿地走开了。
金木崎已经推着轮椅,走到内室里面了。陆离移近靠近内室的那幅画前,站着凝视,边竖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她的听力并不好,只能听得懂跟英语和西班牙语至为相近的词语。
她听到那男子不断提到关于某幅画的事。然后金木崎说了句以前母亲怎样怎样的话。陆离心下估摸着跟自己无关,正要走开,却听那男子一字一顿道:“刚看到外面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我……”
后面那个词没听明白。但她从那男子见到自己的神情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是惊讶。
1注释:米兰、佛罗伦萨与西西里的资料,均参考朋友见闻及《意大利》(lonelyplanet系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作者有话要说:leone意大利语发音为li(1声)o(3声)le(3声),意为狮子。
本人为半桶水,有失误处还望已意语达人指教
金木崎在我心目中,是一头灵敏的豹子或小狮,有着漂亮的毛发和肌肤,从不伤人,是一头高贵的动物。另,标题采用佛罗伦萨(florence)意大利名(firenze)的旧译翡冷翠,更适合角色
、翡冷翠之华(二)
两人低声说着什么,随后她听到轮椅滚动的声音,她忙移开脚步,往另一边走去。
“喜欢这张画吗?”那男子的声音温暖,从身后传来,一口曼哈顿口音的英语。
陆离回过头,只见金木崎站在轮椅后,表情怪异地盯着自己。
她反对金木崎的做法,对他的疯狂报复心态觉得可怕,但对于眼前这个跟他容貌相若,有着温暖笑容的人,她并不讨厌。
“我不太会欣赏这种东西,只觉得构图和色彩有种说不出来的力量。”
男子微微一笑,“你欲言又止,像是话没说完呢。”
跟vasari家的其他人不同,他态度亲切,没有咄咄逼人之感。或者是在这陌生的国度,或者因为她连日心情阴靡,或者是什么别的她也不知道的原因。陆离只觉得,对这人很有好感。
她放下戒备,轻声道:“只是从色彩上看去,画画的人应该有抑郁症吧。”
男子仍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却忽地眼色一沉,随之缄默不语。陆离意识到自己或者说错话了,看了金木崎一眼。
这画廊里,气氛怪异,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陆离摸不透他们,一时怀疑自己掉入了新浪潮时期的悬疑片中。
“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参观一下我的画室。”男子温和地笑,“不用介意leone。”
“leone?”她轻声重复这动人的发音。
“是我的意大利名字。”金木崎应道。
男子却不待陆离回应,兀自朝内室方向推动轮椅。
陆离狐疑地看着金木崎。
金木崎没再看她,只跟随男子走进去。
内室是巨大画室,两面墙壁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画,有的不过匆匆画了几笔的样子,中间是散乱的画架,另一面墙角堆放着颜料、画笔、喷笔等作画工具。
陆离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金木崎,低声问:“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
金木崎没理会她,却只是走向那男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那男子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吧,便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一室呛鼻的颜料气味中,只站着陆离和金木崎二人。
“刚才那个,是我最小的舅舅。”
陆离点点头,示意她能够从外貌上看得出来两人的血缘关系。但她不明白,为什么vasari家族的人会守着一家小画廊。
“我带你过来,是为了看一张画。”
他抬头,陆离顺
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墙壁上方垂挂着深黑色绒布,覆盖着偌大一个画框。
他走上前,一手挽起绒布下方的绳子,蓦然往下一拉。
啪嗒,绒布重重垂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油画。油画上的黑发少女,直视画框以外,像要看透众人的目光中,噙着不愿落下的泪。在她身后远处,站着一个单薄的少年。二人身后的世界是颠倒的,超现实的。龟裂的道路,溶化成墨汁落下的乌云,废弃的郊外上枯死的树木,直直伸入展现裂缝的天空。
唯有淡薄日光从裂缝中透下,映在二人脸上,映着二人宛若真人的容颜。
“这是……”
“母亲临死前画的。那时候,我四岁。”
金木崎淡淡说来,陆离却是一怔。她站在画前,长久凝视,眼中迷惑不解。
“母亲在临死前,画了很多有预言色彩的画。画这幅画的时候,我才四岁,母亲告诉我,那是我以后的样子。至于那个少女,我一直以为是姐姐长大后的容貌——姐姐跟我不同,全然是华人模样。不知为何,我沉迷于这幅画,总是长久地注视它。只是我八岁之后,便被爷爷带走,从此再没见过这幅画。”
陆离听着,目光仍无法从画上少女的脸上移开。
“我一直认为画上的少女是姐姐,所以随着姐姐的长大,我对原画的印象也模糊起来。画上少女的模样,跟姐姐的样子渐渐混淆,融为一体。即使当初第一次见你,我感到你相当眼熟,但依然没有把你跟画中人联系起来。直到……昨夜见到你落泪……”
陆离的目光从画中酷似自己和金木崎的二人脸上移开,看向金木崎。
“你带我来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她从光与影的世界中清醒过来,回复了警觉。
“我对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背后都一定要有什么目的吗?”金木崎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一天到晚做阴谋家,也是会累的。”
言讫,他先行走出内室。他的小舅舅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轻声喊他的名字。金木崎慢慢停下脚步。
舅舅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金木崎却自眼中升起嘲弄。他的舅舅缄默不语。陆离快步追上他,跟着他步出画廊。
作者有话要说:leonevasari这个名字,有种紫色的感觉,我认为很适合金木崎。比他的中文名字要更适合他。
他的原型,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意大利+瑞士混血儿,只是那个少年是黑色卷发。
那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有文艺复兴感的美少年气质,而且,分明正朝着男人的方向成长。
、翡冷翠之华(三)
金木崎不知独自走了多久,陆离一直默默跟在身后。他头也不回,突兀地:“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你倒是个明白人。”他低声笑笑,忽又问道:“想看看佛罗伦萨的全景吗?”
“想。”陆离一口应声,又想了想,“但听说那里是小摊贩、纪念品商人占据的地方了,很煞风景。”
“那又如何?想要做的事情,怎能够因为别人的存在而放弃?复仇也好,什么都好……”
陆离一怔,看着他眼中忽然燃起的火焰。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时,已不见了那恨意。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往米开朗琪罗广场方向走去。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从河畔和piazzagiuseppepoggi广场的陡峭台阶走上一会儿后,空旷的米开朗琪罗广场就在眼前。时值夜晚,夜风敛起了暑热,小摊贩在噼里啪啦地收拾东西,像是电影放映结束,观众离场时椅子噼啪腾起的声音。倒是咖啡座上,仍有不少人悠闲地喝着咖啡,远眺前方。
仍有不少旅客匆匆前来,从旅行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噼里啪啦地拍着远处的教堂尖顶、塔楼尖顶、桥梁、佛罗伦萨全景等景色,摆着姿势互相留影,然后上车离开。
幽蓝如宝石的天幕下,绵延不断的低矮楼房,教堂、钟楼如暗夜剪影般的轮廓,沿着穿城而过的阿尔诺河,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佛罗伦萨,这座从暴力、战争、瘟疫和性爱中诞生的艺术之城,就如此裸裎在眼皮底下。连呼吸着的空气中都是文艺复兴的味道,仿佛十五十六世纪的精魂未散。
夜风带来些微寒意,陆离抱着双臂,盯着河上的桥,有点发呆。
“很多游客来到这里,都直奔大卫像,即使只是复制品。”金木崎在她身后说,“你却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陆离回过头,瞥了一眼广场中央的青铜大卫像,“我只是在看那道旧桥,但丁跟他的初恋情人贝特丽丝相遇的地方。这样长久地爱着一个人,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
金木崎无声地站在她身后,良久才低低嗤笑:“小女生的心思,没想到你也有。”
陆离无所谓地一笑:“只是看《神曲》的时候,对那个以贝特丽丝做原型的女神比较好奇而已。”
他在身后默然不语,良久:“去吃点东西吧。”
、翡冷翠之华(四)
陆离跟在金木崎身后走,才发现他走的是自己所说的那道旧桥。旧桥下,阿尔诺河的河水淌淌流过,左岸的皮提宫(pallazopitti)和右岸的原美第奇家族宅邸旧宫(palazzovecchio),无声注视这日夜不息的流水。
南北走向的旧桥,两侧没有栏杆,只有处在三层窄楼内鳞次节比的商店。桥身早已不是当年但丁走过的木质了,全是石头铺就,游人挤作一团拍照。
金木崎默然:“是不是有种早知如此,就不要来看的感觉?”
陆离却莞尔:“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想到也还会失望。”
“即使早已知道这人生苦难重重,我们每一次遭难,不也还会伤心流泪吗?”金木崎淡淡地,只看向前方,“与其幻想昔日的佛罗伦萨荣光,倒不如抓紧它的当下。”
说是找个地方吃饭,最后金木崎领她去的,却是一家爵士酒吧。昏暗灯光中央,只有狭小的一方舞台是明亮的。许多高脚桌环绕,每台桌面上几只昏暗的小烛台。歌手正浅吟低唱,一身流线型灰蓝色衣裙,身上珠片像随着音符跳跃发光。
金木崎径直把陆离带上二楼。二楼空间更为开阔,设置得如同剧院高台,矮长的松软沙发,占据了各自空间。
提供的东西只有简单的几样,毕竟这里不是以饮食为主的。陆离环顾四周,二楼人不多,且嘈嘈切切的音乐,恰好埋没了身边众人的声音。
正是谈话的好地方。
刚才所见的佛罗伦萨美景,因但丁或是米开朗琪罗所勾起的闲谈,都仿佛被推到了记忆的后面,此刻面对面的,只有仍如陌生人般的二人。刚才放下芥蒂的闲谈,似乎只是以佛罗伦萨为背景所做的一场梦境。
食物送上来后,却谁都没有动一口。陆离看向金木崎,只见他淡淡靠着沙发背,斜眼看着自己。
“还在想那幅画?”陆离强压下心中的猜疑与不安,一脸镇定地端起杯子,喝了口热巧克力。
“一幅画有什么好想的。”他漠漠地,“我只是在想画画的那人。”
“你的母亲,她……”有些话,陆离不知道该不该说。她不是不好奇,但是问了又如何,与自己又有何关系。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不像你。”金木崎移开目光,只看向台下。
陆离失笑:“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我对你没有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我跟你一样,对人没有兴趣,总是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
。”
“别以为能够看透别人。”
“其他人,我看不透。但是对你这种没经历的小女孩,还是能够看得透一些。”金木崎重向她投以注视,“你不会做些逃跑一类的蠢事,但你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否则,你何以自学意大利语,又在我面前隐瞒自己听得懂这语言的事?而且,我跟舅舅的对话,你又听到了多少?”
陆离不言不动地瞧着这少年。她想起草木皆兵的成语。金木崎就是这样的人,经历过背叛,猜疑心重得不行。
但是他的猜疑,又都在点子上。包括他为了提防自己跟穆懿串通,在他离开意大利期间有任何动作,宁可把自己这个负累带在身边。尹迟虽是他的要人,但他的势力亦太大,他需要把他调开。
剩下的人,都是不足为患,可以互相制衡的。
当她第一次在庭院中,见到那在曦薄日光下作画的少年时,并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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