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内都堂视事。
虽是人人都知,这江山天下、万丈社稷当有一半功归平王,可平王之于此事却是一向云淡风清,便是皇上多次下诏请进尊赐,也都一概拒之不受,这么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便是皇上的安危体泰。
前不久朝中还有传言,道皇上之所以要退位让政给太子,实乃是平王动了想要返居旧都、与皇上共享天年的念头。
皇上与平王其情之深,但凡在朝者谁人不知,因是此言一出竟也无人不信,都在心底暗叹不已。
可怎知,平王竟会于今日破了已徇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来内都堂过问朝政!
曹京一时满面好奇,又是一副错过了好戏的扼腕神情,倾身过去低问道:“你们可见了平王气度如何?久闻平王当年聛睨天下之雄风,可我入朝四年来竟是从未得见……”
那人摇头,轻叹:“除了平王所诏之人,中书门下二省其余的官员们哪个敢不知死活地去内都堂瞧热闹?……也是在你回来前不久才听那边出来的人说——平王当着那些二省老臣们的面摔了相玺!”
曹京咋舌,“何事能惹得平王动怒?”
一旁又有人凑过来,诡笑道:“亏你还是谏院平日里最知事的人,这都想不出来?今日早朝上最惹群臣涌议的事是什么?早朝一毕,皇上诏了老臣们入阁又是要议什么?”
“自然是太子册妃一事。”
曹京还未开口,孟廷辉的声音便自后面传来,轻轻软软的。
几人回头,就见她眼神明亮,脸上笑意盈盈,显是已听他们说话许久,忍不住要插一句嘴。
那人笑了笑,“孟大人果然聪明,人在翰林院都能对内朝的事知道得这么仔细。”
孟廷辉上前两步,抿了抿唇,又道:“我也是听你们议论的有趣,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事。”
几人脸上均是微露得意之色,曹京也笑,对那人道:“如此说来,平王是不乐意那些老臣们所奏欲请太子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之议?”
“定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不然怎会皇上那边才议完没多久,平王便闻风而来来内都堂威示一干老臣?本是听说古相最为推促此事,平王人至内都堂时正见中书省的人拟撰应请文书,一下子便恼了……可眼下看来,二省之内怕是再也无人敢奏议应允北戬国书之请了。”
曹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唇动了好几下,才低声道:“……二国修好,连皇上都未示反对之意,平王为何极不愿太子尚北戬公主?莫不是从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不自在起来,半晌才有人小声道:“那些传言谁知真伪,只不过平王从前在位时便与北戬有过不少过节,想来不愿让北戬的人将来坐上后位也在常理之中。”
孟廷辉在旁细细地听他们说的话,心中虽不知他们所谓传言是什么,可也多少明白了,这太子将册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一事定是要无果了。
心头好似有一块巨石瞬间被人挪去,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对几人扬唇浅笑,一脸不明就里的模样,转了身子回案去收拾她从翰林院带来的东西。
方一俯身低头,厅门处蓦然传来一声凉凉的低唤——
“孟廷辉。”
章四十余波(上)
几人听见这声音皆是惊了一下,其中一人飞速回头,待看见门口之人,登时慌得连手中的笔都握不牢了。
“殿下。”
纷纷正身低头,敛袖道。
孟廷辉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未停,眸子轻抬,缓缓望过去,目光在他那张自打她入朝以来便不见其笑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殿下找臣何事?”
方才她与这几人只顾议论内都堂的事情,连他来了都没发觉,更是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他们说的话听去了几成。
看着这几人在看见他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这“清贵衙门”中的人哪一个会怕朝中重臣贵勋,便是那一夜他怒气腾腾地来兴师问罪时,一院诸臣也没有当场面怯过。
她不曾想到,到了这中书门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势竟好似大了数倍,单看这几人的样子,也能想像得出他平日里在二省都堂内是如何治下视事的。
于是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旁边几人愣了愣。
英寡只是淡望着她,声音依旧凉凉的:“随我去内都堂,日落时分可走。”说罢,便转过身去,走出了几人视线范围外。
她低眼,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未想过第一天来门下省便能被传至内都堂祗候,虽知左司谏一职位低言重,可这突如其来的加宠还是让她不能一下子适应。
更何况,若是单单传她去内都堂,大可随便遣个黄衣舍人来传话便可,他何必要特意来此一趟?
虽有疑虑,可还是不敢怠慢,她随手将东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头,就见身旁几人正默声望着她。
这目光,三分吃惊三分不信三分嫉妒,还剩一分隐隐约约的敬服在内。
她弯唇,亦是默声回望过去,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学士举荐,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职入门下省之事怕是无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亲来传她去内都堂,这又是多大的荣耀和宠信,只怕这谏院中的人看了之后,没人会敢对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光五彩耀目,他的肩头亦是染就一层薄辉,人立在檐下,犹如崖边奇松一株,挺拔峻峭得让人不能直视。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轻走过去。
心头忽动,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里翻跃,让她隐隐颤抖,呼吸微促。
想开口,问他为何会亲身来此。
可却不知为何,竟是怎么都问不出这话。
他看见她来了,也无多言,只领了她往西面行去。
一路上廊柱错落,细雪映朱,偶有鸟飞振翅,嚓嚓声更显得他二人之间静谧无声。
她终于开口,“殿下是从哪里过来的?”
先前同那几人闲言时,未曾听说他在内都堂,想来平王冲老臣们发火时他应是不在场,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听说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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