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柏钦心头惊跳:“蓁宁!”
他匆忙之间放开了一直撑着墙壁的手抱住她,只是手臂完全使不上力气,摇晃着抱着她跪倒在了地毯上。
司三领着一干侍卫医生,心急如焚地一直守在门外。
书房从来是泛鹿庄园的重地,历来由侍卫层层把守,隔音效果极好,没有杜柏钦的命令,一般没人敢贸然进去。
众人屏息静听,待到里边再也没有一丝动静,司三终于推门进去,却见杜柏钦抱着蓁宁倒在地上,一个比一个的脸色更白。
司三急忙奔过来扶。
杜柏钦病中完全没有力气支撑蓁宁日渐沉坠的身子,侍卫进来帮忙把蓁宁抱起来。
司三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他闭着眼难忍痛楚,一直死死地按着胸口低咳着。
意识开始渐渐散失,最后的一丝清明之中,只记得身上的香气,最后,在他的怀中消失了。
风容的车在第二日的夜晚开上了泛鹿庄园。
蓁宁在房间里,被一名医生和三位护士紧紧守护着,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近十几个小时。
等到见着了她大哥,她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又流出来。
风容将她抱起来。
风容抱着她下楼,出门前平静地对司三说:“我不见杜柏钦了,蓁宁暂时先随我回去,烦请司先生转告一声。”
泛鹿庄园上下知道出了大事,佣人都是低着头专心做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司三也是熬得双眼布满红丝,杜柏钦仍在房中昏睡,自昨天在书房昏迷,他在晚上途中醒来过一次,先问了蓁宁的情况,他本来还不顾医生的劝阻想要上楼陪一下她,偏偏谢梓等人已经在外面等侯了大半天。
关于同北汶尼和谈的条款商议实在紧急,周马克下午在首相官邸开了一下午的会,回来国防部后一些重要批示不得不呈请他裁断,杜柏钦只得撑着病体召见属下开了十几分钟的短会。
谢梓一行人刚一走,他又咳出了血。
却是再没有办法下床了。
司三将风容送了出去。
这时彩姐从屋子里匆匆忙忙奔出,手上拿了件蓁宁的外套:“束小姐,外头雾气大……”
风容脚步停顿了一下。
彩姐将衣服披在了蓁宁身上,将衣角仔细地压好,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赶忙飞快地抬手,用手背抹掉了眼泪。
蓁宁一直安安静静地缩在大哥的怀中,眼眸空洞,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风容点头致谢,转身走下了台阶。
风容只带了一名司机前来,他将蓁宁放入后座,随即上车,轿车缓缓驶出了泛鹿庄园。
司三站在廊下一直看着,庄园的雕花大门打开,轿车驶出花园道,在山道的尽头消失了。
半山上浓雾弥漫,东边的天际闪着阵阵的火花,湿润的春暮雾色遮敝了绝美的景致。
看着那辆车消失了许久,他终究无言地垂下眼眸,返身折回了屋中。
车子在康铎的城区中飞速行驶。
夜晚的春雷阵阵。
道路的尽头,乌云密布的空中,一道一道的火蛇擦亮了天际。
由于战事刚刚结束,更加上如此糟糕恶劣的天气,首都路上的车辆很少。
车辆驶出了大城区,沿途景致渐渐变化,一路灯光闪烁的高楼大厦的建筑物被抛在了身后,车子开始进入一个平缓的坡道,沿途的夜色中有乡野的花田和别墅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天边依然闪耀着一道一道无声的雷光。
这里已经是康铎的近郊。
车子又开了近半个小时,停在了一片半山腰的山谷之中的空地上。
此处四野空旷,峡谷尽头有一个水库,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站在山谷回头望去,康铎城区依然灯火繁华。
城中一个高耸入云的摩天轮,伫立在黑云压顶的中心城区,夜色之中闪耀着五彩的光华。
开阔的空地上停着一架直升飞机。
远远看到车辆驶来,直到认清了来人,飞机舱门方才打开,两个黑衣壮硕男人跳了下来,看来是是风家的保镖。
风容在车上对蓁宁说:“宝贝,大哥需先走,你不适合搭乘直升飞机,方秘书陪你搭班机回国,机票已经办妥,车子送你们去机场。”
蓁宁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一个人形玩偶。
风容抚摸她的脸颊:“大哥下车了,你们从这里转道去机场,只需要二十分钟。”
风容叮嘱:“好好照顾自己,你二哥在机场等着你,我保证你一下飞机就看到他,好不好?”
蓁宁心头一抖,又开始哭。
由于时间紧迫,风容拍了拍车前的方秘书,然后推开车门下车。
已经是暮春初夏,夜晚的气温仍然降低,蓁宁裹着厚厚的毛衣外套,仍然冷得瑟瑟发抖,风容推开门的一刹,她看了一眼空地上的直升机,骤然明白了一切。
她拉住她大哥说:“三哥在里面是不是?”
风容扶住她,迟疑着说:“蓁蓁……”
蓁宁要跟着他推门下车。
风容不允:“你回去坐着。”
蓁宁执着地掰开他的手,哭着哀求:“让我看看他!”
风容哪里拗得过她,风容扶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爬上飞机,机舱的尾部开着一盏小灯,蓁宁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躺着的男人。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风容握了握她的手,转头退了出去。
机舱内的温度非常的冰寒,风泽躺在一张素净的毯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
蓁宁跪在他的身旁,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肌肤的触感还是光滑的,只是冰凉而僵硬。
事到如今她反而非常的镇定,拉着他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句:“三哥……”
蓁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抚摸他的脸。
他们把他的脸擦洗得很干净。
他的英挺五官,浓黑眉毛,总是带着笑意微翘的嘴角——现如今,全部变成了一片惨白容颜。
蓁宁看到,他右脑的一侧,有一小片圆形的头发被灼烧得焦黑,她用手指抚摸他的黑发,他的头皮下还有一片凝固的血迹。
她久久地抚摸着这冰凉的躯体。
这是二十多年来陪她玩耍,陪她长大,无论她闯了什么祸永远疼惜维护她的人,这是兄长,这是亲人。
她久久地凝视着青年人的面容,直到外面的世界幻化成了一片无声的寂静。
蓁宁拉开舱门,山谷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对危险的灵敏嗅觉令她顿时打了个寒颤。
她身前的两名保镖如临大敌地举着枪。
不远处的空地的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两台轿车,一行黑压压的人影。
天边的火蛇依然在乌云之间流窜。
司机躬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内有晕黄的光线溢出,伴随着雷电的光线之中,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
杜柏钦穿赭红衬衣,深灰色的工整大衣。
和她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一样,硬派,瘦削,英俊无匹。
他一贯苍白冷酷的脸染了深重倦色,神色却很平静,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他还是那么尊贵的风仪,雍容优雅,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她爱的男人。
她给养育深恩的风家带来一切悲剧的来源,就是她自私而任性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他们之间的一切,到最后,终于摧毁得不剩一丝粉末。
蓁宁红了眼,杀意顿现。
侍卫躬身扶着他下车。
杜柏钦扶了侍卫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在夜风中长身玉立的身体,更显瘦削高挑。
他放开了侍卫扶持着的手,一步一步朝着蓁宁走了过来。
蓁宁垂着手,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天地之间都凝固了在了这片黑暗之中。
雷声终于在乌云之上翻滚,空气柱被烧得白热发光,巨大的雷鸣声在遥远的天际闷声炸响。
这的峡谷站满了人,却静得连丝头发落地都能听见。
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口大气。
蓁宁比他走得更快。
很快就站在他的身前。
杜柏钦喘了口气,身子打晃了一下,却很快闭着眼站定了。
蓁宁垂在身侧的手在身上一滑,下一秒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杜柏钦身后的一排保镖,咔擦一声举枪齐齐对准了他们。
风容急促叫了一声:“蓁宁!”
冰凉的枪管顶在他的胸膛。
杜柏钦的神色非常的安详。
蓁宁低声道:“殿下,好一招借刀杀人。”
杜柏钦苦笑起来。
他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拥住她。
蓁宁他闻到他身上淡淡雪茄的粗粝爽冽的气息,因为他病中不吸烟,这熟悉的香气已经消弭了许久,这一刻突然袭来,分不清是记忆还是真实,烟草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是刻入了骨血中的缠绵温度。
她四个月的肚子比一般孕妇的大,已经很有些明显凸起。
蓁宁轻声慢语,仿佛梦中遇见他一般:“你为什么要来?”
枪口依然定定地顶在他的心脏处。
杜柏钦蛊惑一般的低沉磁性的嗓音:“蓁宁,开枪。”
蓁宁炙热的泪水滚落:“你为什么要来?”
杜柏钦抱紧了她,感觉到她腹中的隆起,那是他们的血肉。
蓁宁的声音低微如幽灵:“你为什么要来?”
杜柏钦声音异常的疲弱:“我欠你的,开枪。”
一声枪声在黑暗中惊然响起。
浓黑夜色中,天际一道火花擦过,树枝上的黑影一闪,却是一只猫头鹰扑着翅膀飞走。
硝烟的气味在风中飘散。
血腥的气味开始慢慢弥漫。
远处的侍卫倏地跪了一地,有惊惧而惨烈的呼声:“殿下!”
一道强烈的闪过划过天际,随后是一个落地霹雷轰然炸响,远处的康铎城闪了一下,然后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天地再不见一丝星火。
身后的一整座城市,在这一刻都毁灭了。
风容扑上前来,紧紧地抱住了蓁宁。
蓁宁浑身发软,哭得不能自已。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只能带她一起走。
风容将她抱上飞机,保镖赶忙过来接。
怀中骤然空了。
蓁宁离开杜柏钦怀抱的一霎那,侍卫队迅速举枪,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杜柏钦跪在地上,咬着牙冷厉地命令:“放他们走。”
侍卫跪下来扶住了他。
他虚弱地倚在侍卫的手臂,深灰色的大衣,胸口侵染出艳丽的红。
风容捂着蓁宁的嘴巴,将她迅速地拖上了飞机。
直升飞机迅速发动,螺旋桨发出的巨大气流和轰鸣声,掩盖住了她剧烈的哭泣声。
杜柏钦眼前开始有重叠的光影。
指尖有潮湿的水,分不清是雨滴,还是她的泪水。
她哭得那么让他心疼。
蓁宁其实不爱哭,她甚至比男孩子都要来得坚强,只有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哭得伤心欲绝。
胸口却慢慢开始感觉不到痛,而是无穷无尽的虚空。
仿佛整个心脏,都被完完整整地掏空了。
他抬起头,只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直升机盘旋着上升,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一个春日夜晚。
康铎城内树影飘摇,粉白残花落了满地,安静的雷电照亮了天际。
世界上的一对恋人,正在分别。
一切并没有任何不同。
世界上每一天,都有相爱的或者不爱的人会分别,一切并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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