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接下去的一年又一年里,她却再没与他见过。
好似他们的缘分到此已尽。
事实上,虞连翘并没时间去想缘分之类的玄妙事情,现实生活已经够要她应付了。
四年大学,她一路紧紧张张地读下来,到最后找工作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兵荒马乱。
刚开始,虞连翘对找工作并无概念,她连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没想清楚。只是对着用人单位的要求制作简历。她的成绩还算可以,拿过几个小小的奖学金,可惜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没有证书,没组织过社团,没做过学生干部,更没有实习过。打工的经验倒是有,但没有一样是能摆得上台面的资历。
这样的简历做出来,实在是毫无说服力,虞连翘不禁怀疑自己这四年到底忙了些什么。
三流学校的毕业生,能招揽到的目光本来就有限。她找的又都是外地单位,虞连翘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霖州的,她奶奶已经过世,再没有谁能留她下来。只要不是霖州,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愿意去。抱着这样的想法,虞连翘挑挑选选投出了许多份,可全如石沉了大海。
日日等消息,又日日无消息,虞连翘自然受了些打击,但打击过后,便与其他人一样,全心全意地准备起了公务员与各种事业单位的考试。遗憾的是一轮轮考下来,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她学的是中文,最是泛滥不缺的专业,如果是师范生,还可以去试试中小学招考,没准能去做个语文老师;当初若能进英语系,情况肯定也比现在好。
在屡屡受挫中,虞连翘后悔多多,不过后悔有什么用,人生永无重头再来的可能。
转眼到四月,她的就业协议仍是杳无影踪。幸好书店的兼职还在继续,她自暴自弃地想,别管了,先把毕业论文写了再说,大不了靠这八百一月的工资,又不是过活不了。
她点着鼠标在书店的电脑里看参考文献,蔡圆圆被那吧嗒吧嗒的鼠标声,弄得心烦,便奚落她:“人早说了,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你别不信。”
“不用你来念叨,我现在比谁都信。”虞连翘没好气地应了。她心里多焦虑,可是这样焦虑,却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倾诉一下焦虑的人都没有。
蔡圆圆见她不快,便换了语气讨好地说:“不是跟你说了么,弄张照片贴到简历上,保准人家一看,就打电话叫你去签协议了。”最后,还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道:“漂亮姑娘,机会多得是,就看你肯不肯啦。前头你去招聘会,不是还有人挺中意的,叫你去做董事长秘书嘛。”
“你烦不烦呀,”虞连翘听她又提董秘的事,便哗哗啦卷起书塞进包里,“走了走了,这儿交给你了。”
第二天到店里交接班时,蔡圆圆见到她,情绪激烈地一下就把她拖了过去。
虞连翘说:“你又怎么了?”
蔡圆圆表情怪异地看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那你说啊,圆圆——你不用拽着我,我又不会跑掉。”虞连翘见她毫无动静,便大叹了口气,
“说吧,到底什么事?”
“陈卉打电话来,叫我们清货,全部三折。”
“不会吧!”虞连翘惊讶,但让她更惊讶的事还在后头。
“他们婚离下来了。”
“谁们?”
“还会是谁,老板和老板娘!”蔡圆圆拧着眉说。
“噢。”
“他们要把店关了,然后算钱,分钱。”
“噢。”虞连翘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傻傻地问,“那我们呢?”
蔡圆圆两手一摊,“走人,另找去处。”
说完情况,两人都有些颓丧,背靠着墙,无语对望。
半晌后,虞连翘说:“要不,我们把店接下来?”
“怎么接?”蔡圆圆振奋起来,两眼放光地等着她继续。
虞连翘一字一顿地说:“问他们,这店要多少钱,我们把它盘下来。”
“行啊!”蔡圆圆扑过来,抱住她,不到一秒又放开,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可是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知道的,我月月光,本来这么点钱,就攒不住的。我又不能问我爸妈要,他们正给我哥买房结婚呢,已经紧得够呛了。”
虞连翘咬咬唇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蔡圆圆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的?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就是了,你别管。”虞连翘拿定了主意,便取了纸笔趴在柜台上,一样样地列出需要办的事和可能的开支。写一条和蔡圆圆商量一条,两颗头凑在一起,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兴致却已高昂极了。
初初筹算完,虞连翘拍拍桌面,“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和陈卉熟,先去探探口风。我等你回话,弄清她什么意思,我们就好正式跟他们谈了。”
“好嘞,小富婆,你等我电话。”蔡圆圆领了命,欣然离去。
次日从陈卉那里返回的消息有两条,一条好一条坏。好的是她愿意转让;坏的是,她报的数字比虞连翘她们预想的高了不少。高出的部分包括剩余大半年的房租,店内的全部装潢,尤其是那些价格不菲的实木书架,还有全部图书存货。虞连翘在纸上写写划划,她存折里的全部款项加起来离陈卉的报价还差了四万多。
王辰曾给过她二十万没错,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那钱仍是留在了她手里。虞连翘一点都不想动用它,如果不是她妈妈打来电话。
白娟问青磐街老房子的那笔钱能不能汇给她让她周转一下。老房子的钱虞连翘拿到的只有少少一点,大部分都被她姑姑要走了,这是她不能和她妈妈说的。家里关系本来就紧张,再为挣这一点家产纠葛起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妈妈的声音听来异常焦急,应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问她要钱。虞连翘想了想,便去银行提了老房子剩下那点钱,再从王辰那钱里添出一些,凑了十万汇了过去。
剩下的她全存了定期,她不认为自己会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但这样的时候却到了,她确确实实需要,而且需要的还远多于她有的。
找工作处处不顺,如果能把这爿店接手下来,她就有一份自己的小小产业,再也不用求人看人脸色,多好。可问题是,这四万多的空缺,她要怎样才能补上?
虞连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可以问的人,她一个都不能问。蔡圆圆是早就说过无能为力的,陈卉那里又是半点没得妥协的。难不成去银行贷款?她拿什么去贷,她还欠着银行的助学贷款呢。
正在她灰心得快要放弃时,她见到了厉家明。
他也只是偶然路过,车在店外缓缓停住,车窗降下,他远远地与她招呼,“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
“我一直在呀,”虞连翘微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
的确是很久很久没看到他,大约有一年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黑色车身上溅满了泥。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虞连翘见他神情疲惫,便主动道了再会。厉家明发动车子,正要离去,她却追了上去,头探在车窗边,腼腆地问,可不可以找他谈点事。
厉家明看看表,说没问题,让她下午四点去饭店找他。
下午,虞连翘到饭店时,并没见到厉家明。大厅的咖啡吧里没有他的身影。
虞连翘心里敲起退堂鼓,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总得试一试才行。她走到总台,和服务小姐说找厉家明。虞连翘隐约记得他从前的房号,但记忆极模糊,又不确定他是否换过房间。所幸,饭店服务生对这位常年包房的厉先生是极熟的,总台小姐查也不需查,就拨了号过去。
虞连翘接过电话时,只听得厉家明声音混沌,似未睡醒。
他说请她在大堂等一等,五分钟,他便下来。
虞连翘找了一张小圆桌,坐下要了杯冰水。厉家明没让她去房间找他,如果他这么说了,她会不会去?她庆幸厉家明没给她任何难堪的选择。
所以五分钟后,虞连翘见到他时,便隐隐有些感激,再看到他的倦容,又有些歉意。
“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他笑笑:“我们不是有appointment吗,是我晚了。”
虞连翘招来侍者为他要了咖啡,然后极其不自然地绕弯寒暄着。她实在不擅长这些。
厉家明点了烟,吸一口,举手止住她,“好了,连翘,你希望我做什么?”他像了解一切似的,微笑地望着她。
虞连翘艰难地开口:“我想请你借我一些钱。”话刚落,她便确定什么似地看了看他,然后一气不歇地向他解释,她需要钱做什么。虞连翘把她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厉家明只是留心倾听,既没打岔,也没给任何评价。待她说完,他微笑道:“你还差多少?”
虞连翘比了一个手势,嘴里轻轻说:“四万六。”
他取出支票簿,低头写好,撕下来,推过桌面,递到她面前。
这是虞连翘第一次见到支票,金额五万。
“用不了这么多,真的。”她说。
厉家明摇头笑笑,“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
虞连翘一时语塞,当即伏在桌上写了一张借据,拿给他:“我保证店里一能周转就还你。”
他仍是微笑,但笑容里带着疲累的痕迹。
虞连翘收了支票,起身说:“我回去了,谢谢你,家明——你上去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说:“好,再见。”
第37章
出了饭店,虞连翘一刻不待地拨了蔡圆圆的电话。
蔡圆圆一颗心已经悬了好几天,悬着是难受,可落下又怕摔。书店的事还成不成,她想知道又怕知道。接到电话时,她手握话筒就吱了一声,接着便连气也不出了。
“圆圆,你在不在?”虞连翘的声音夹在嘈嘈车声中,传过来,“钱的事,我搞定了。”
蔡圆圆生怕自己幻听,“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虞连翘轻轻笑道:“我说,成了!”说完便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离了耳边。
果然话筒里尽是蔡圆圆的尖叫。她连着哇哇了十来声,才静下来,“真的?我有没有听错?你弄到钱了?不会骗我吧?”
“真的。不骗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了……”虞连翘还没说完,就听到耳边一阵咂咂声。
蔡圆圆捧着电话疯颠颠地亲了一通,才说:“奇怪,我还不是给你打工,干嘛这么傻乐!”
虞连翘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收了线,仰头望着天。她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窗格开处,一小方天淡蓝蓝的。路边的槐树已经开花,一簇簇缀在枝头。车经过,枝叶擦窗,花束散落,素白的碎瓣飘进来,沾在她的头发上,脸庞上,衣襟上,香极了。
春末傍晚,天光尚亮,虞连翘以为这便是峰回路转。
殊不知一弯转过了还有一弯。
事情刚开始是很顺利的。虞连翘当晚就在电话里约了陈卉夫妇第二天见面。转让一个小书店,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交易,几个人又都熟,见了面很快就谈拢了条款,并说好下午找人起出合同,大家签了字,再去工商局办手续,最后到银行过账,这样便算交割完。
正事议定,这对新离婚的夫妇,面对面又板起了冷脸。虞连翘小心相陪,终于把他们都送出了门。
刚回身,店里就来了一个电话。是医药公司的人打来的。
虞连翘心下纳闷,说了句你好,正想问他什么事。那人就已公式化地通知她,店面到五月便不租了。虞连翘既惊愕又糊涂,好半天才问清了原委。
原来她这间书店连同旁边一排商铺,租的都是医药公司的房产。以前是一间间店面分租出去,现在医药公司要都收回来,打通了整租给一家电器经销商做大卖场。虞连翘与那人确认再三,才知道此事已定,再无转圜可能。
怔怔挂上电话,虞连翘抱头着想,这消息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她的计划全落空了?她前面那么多的努力筹算一下子全都打水漂了。她需要重新找店面,租下,再装修。这中间得耗上多久?三个月?半年?她心里没数。这些存书还留不留,留下放哪里?不留,届时再进要怎么对付。还有书架,用旧的还是重新做?新做得花多少钱,品质能有旧的好?拉拉杂杂的事,一桩桩,直想得她心乱如麻。
那一周的时间,她几乎把南区的房产中介都跑了个遍。书店的位置要在学校边,最好能离旧址近,环境一定要安静,租金还得控制在预算内。虞连翘直找得心都焦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一间。
周五下午,她回复过陈卉后,默坐了半晌。想想,还是打了电话给厉家明,说要还他钱。
厉家明微微有些吃惊,笑道:“这么快?”
虞连翘回答说:“暂时用不上了。”
厉家明听她声音异样,便问她怎么了。
虞连翘一霎间只觉满腹辛酸翻涌而上,嘴里便喃喃:“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运气总是不好?别人想做什么事,总是很容易,为什么轮到我就这样难?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喉头就哽住了。
厉家明隔着电话叹了一声气,“连翘,你过来,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虞连翘没出声。
厉家明又说:“我在等一份传真,不能走开。你现在过来,我在这里等你。”顿一顿,又沉声道,“不管什么事,我们谈一谈,一起想总会有办法。”
虞连翘仍旧坐公交过去,坐的也仍是那辆红色双层巴士。她还记得一个星期前的喜悦,那沾在身上的花瓣,鼻尖萦绕不去的槐花香。
然而此时,挤在车内的人群中,她只觉眼前一切都是灰暗。
厉家明就坐在玻璃幕墙前,虞连翘远远就看见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手指间的烟,静静燃着,烟头的灰积了长长一截。虞连翘走过去,轻轻将支票放在了他桌前。
厉家明回过神,指上的烟灰簌簌抖落。
“你来了。”他点点头,在烟缸里熄了烟,指着沙发椅说,“坐。”
虞连翘在他对面坐下。
厉家明仔细观察过她露在脸上的蛛丝马迹,说:“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是不是?”
“嗯。”虞连翘简要地对他说了事情始末。说完低低一笑,解嘲道:“我做事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
厉家明说:“不要紧。坏运气走完,就轮到好运气了。”
虞连翘问:“你不认为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好运的人会一直好运?”
他摇头。
虞连翘问:“你信命运有公平?”
他点头,说:“你要信,才会有。”
虞连翘默不作声。
厉家明低下头望她,“你总是否定自己。这样不好,要改掉。你总是暗示自己你只能这样,只能做这个。这样不对。”
虞连翘抬起脸,“那要怎样才对?”
厉家明满意似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支票,放在手里折着,一面折一面说:“连翘,如果你还是想做这个书店,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想试试做点别的——我们家公司正在招人,策划部要找几个助理,广告、传播、文学之类的,我想你学中文应该合适。公司在深圳——”
“深圳?”虞连翘打了个岔。
“是,去年搬过去的。我正把这边的工厂都结束掉。”他叹口气,放下手来,“你想一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明天告诉我。”
“明天?”虞连翘心说这样快,脑中茫茫然,连该想什么都不清楚了。
“我明天晚上走。如果你要在这里做书店,我让人帮你找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公司工作,我就告诉人事经理,让她直接和你联系。当然,你可以多要一些时间去考虑,不着急,等你想好了,决定下来,再打电话告诉我。”
虞连翘蹙眉听着他的安排,神情严肃又惶恐。她的生活本来没有选择,现在突然有人给她选择,她便张皇失措,不知该选什么。两个大问号在脑中旋来转去,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帮我?”
厉家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
他侧头眺望着玻璃幕墙外来去匆匆的人影,半晌方说:“我记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情绪很差,很失落。辛苦读的书,没有用处,真心喜欢的人,属于别人。无论我想什么,通通都是事与愿违。那时我觉得我运气坏到了极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因为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后来我看到你——”
厉家明目光转回来,虞连翘明明就在他身前,他却眯起眼,仿佛望着的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身影。
“你每次来,包里都重重背了一堆的东西。讲起那些词和词的细小差异,耐心得很,‘碰’是这个样子,‘撞’是那个样子的,手上的动作比来划去,真的,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耐心的人。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我坐在这里,看着你骑着车来来去去,又忙碌又努力。我本来想跟你说,努力是没有用的。可是一想就觉得可笑。你的生活显然过得比我要有意思得多。”
只是三年时间而已,虞连翘听他说着,却几乎想不起自己那时的样子。她从没将厉家明放在心上,却不曾想自己在他那里会有这样的分量。
厉家明说:“也许你不会相信,在我最落魄的那半年里,与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灰心丧气。”
从饭店旋转门中绕出来,虞连翘仰头深深地透了口气。四十八层的高楼立在她身后,掩住了日头。宽阔的街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虞连翘疾步穿过这巍巍楼影,走到被光照着的路上。她懵头朝前走,完全不辨方向。因为即便知道方向,此时此地,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她一路走,一路想厉家明说的话,想着他给她设计的办法。在霖州开书店?去深圳做策划助理?前面一个是她了解的,她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闭眼就能想得出前景;后面那个则是她完全陌生的,到时的生活会是何种情形,她心中一点也没把握。这陌生与未知让她感到害怕,然而又蠢蠢地鼓动着她。
这样边想边走,就走到了霖江旧桥。虞连翘伏在桥栏上看江水。沉沉的江水,往东入海。她也看江岸上的树,草地上的花。小孩子在奔跑玩耍,白毛毛的柳絮在微风里飘着荡着,一团团打转飞扬着。
她熟悉这个小城的春天,熟悉它的四季嬗变。然而这种熟悉没有给她带去任何归属感或安全感。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苦乐爱痛都发生在这里。然而,二十二年过去,她爱的人,心里牵念的人,都已一一离开了此地。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她了?
第38章
六月二十一日,虞连翘大学毕业。领到手的是一本红皮的大学毕业证,一本蓝面的本科学位证,似乎四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两本毫不起眼的证书上。
翌日清晨,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只身一人登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
离开霖州时,蔡圆圆原本说要送她,虞连翘说太早了,你肯定起不来,蔡圆圆想想便也作罢。火
车到深圳,虞连翘没想过有人会来接她。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要搭什么车怎么走。然而到了出站口,却见一个牌子写着她的名字。
虞连翘一脸诧异地走过去。
手举纸牌的年轻人向她友好一笑,问:“虞小姐,是你吧?”
她第一次当面被人这样称呼,非常不好意思,点着头说:“我是虞连翘。”
“你好,我叫张斌,黄经理让我来接你。”说着一手递了名片,一手接过她的行李。
公司在南山区,与火车站颇隔了一些路程。张斌人憨厚开朗,一面开车,一面给虞连翘介绍路过的地方,车驶过红树林那段时,还放下了窗,让她观望路边景象。
在去之前,虞连翘将深圳想得很热,热带的那种热。然而此刻行在它的路上,暑夏的风吹进来,只是微微地醺着人。
原来这个城市的夏天并不像她想像的可怕。
随后她又想起,李想曾说他在这里念过小学,他的童年有一半在这里度过。那么她现在看的,与他当年见的,还会不会是同一片风景?
在树木和楼宇的急速后退中,虞连翘心上绷紧的弦慢慢松弛了开来。
在她去公司报到前,厉家明没有露面,诸项事情都是人事部的那位黄经理安排。协议上早就说好,公司提供宿舍,两人合住一个套间。与她同住的是个湖南女孩,名叫沈菲,刚从深大英语系毕业,和她一样也是做策划助理。
周一入职培训时,虞连翘知道这一年厉氏在策划、设计、销售三部门,共招了二十个应届生。这二十人,除她外,每一个都有着过硬的教育背景。虞连翘心中了然,若非厉家明,她不可能进来。于是在这伊始,她便自觉将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在而后的工作中,她总是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努力。
从入职那天算起,虞连翘在策划助理的岗位上做了整整六个月。
做助理总是要仰人鼻息,从总监到她的顶头经理,无一不是火爆直率的脾气,她自然经历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期。况且她又不是圆滑讨巧的人,做策划,夹在设计,质管,市场采购与销售中间,往外到媒体、商场和经销商,方方面面都要交涉接洽,期间她难免也有感到无助被气哭的时候。
即使曾被骂哭过,气哭过,慢慢一切也都上了手。到后来,她便很少给人骂她的机会。和不同部门打交道,她改不了性格,就只本着一心对事负责的态度。上司只看你做事结果如何,哪会管你过程受了多少委屈。她明白过来,日后就是受了气,一人在洗手间静待片刻,情绪也就过去了。
这六个月里,虞连翘见到厉家明的机会并不多。厉家明也没对她做出特别的关照,公司里除了那位黄经理,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过私交关系。虞连翘觉得这样很好。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她希望她的成绩和别人的尊重都是靠自己的付出挣来。
进入十二月,深圳依旧暖得像是初秋。对这个城市,虞连翘不知不觉间有些喜欢上了。
走在路上时,她能感到自己是来自异乡,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都和她一样。混迹于人群中,她没有想到漂泊,自然也不会去想归宿。她只是在这里生活,过去已不再,未来还没来,她只专注于现在。
厉氏因为是美资企业,高管里还有不少香港人,到圣诞时,便放了两天假。
十二月二十三日傍晚,沈菲一下班便拎着东西去了男友那里,虞连翘一个人也懒得等车,一路缓缓走回了宿舍。
在假前,她着实忙过一阵,连着几个周末都耗在公司里加班。圣诞过后,马上又该元旦,到时的情况肯定更不乐观。进了屋,还没踢到脚上的鞋,虞连翘便握拳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是她彻底放松享乐的时刻。
说是放松享乐,其实不过是把从夜市淘来那堆盗版影碟扒出来,捡上两三部,躺在沙发上醉生梦死地看上一晚。
醉生梦死,虞连翘这么一想,心里已是没出息的满足与渴望。
于是赶紧回房间脱了套装,换上家常穿的旧衬衫破仔裤。然后进厨房洗米煮饭。打开冰箱,里面只剩萝卜土豆和洋葱。她便把这三样拿出来,洗洗削了皮,切成小小的丁块。切洋葱时,她脸躲着,与案板离得远远,结果还是被熏出了一眼的泪。
她弯腰在水龙头下,掬着水洗眼睛,顺便也洗了把脸。这个厨房小而整洁,锅里煮着素咖喱。生活在营营役役的间隙里,又向她现出安稳而踏实的那一面。
在等饭菜煮熟的时间里,虞连翘接到了谢尚易的电话。
她来深圳后,以往的朋友里保持联络的就只有他一人。蔡圆圆在刚开始的时候,还发过几条短信,但彼此隔得远,生活环境差异又大,渐渐也就无话了。虞连翘三番几次地检讨过自己,但无论怎么检讨反省都不管用。她就是没有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即使是与自己母亲的关系。
而她与谢尚易之所以能有联系,完全是他在一力坚持。
好比现在,谢尚易在电话那边问,她在这边出神,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听到没有?你来了这么久,好歹要出来走一走吧?坐车到广州,两个小时都不用。你要不来,那我来看你,总可以吧?”
谢尚易在中山大学读机械工程,一个专业总共只有五个女生。可即使有五十个,五百个,他心里也只惦念一个,那就是接着他电话的这一个。
知道他心事的人,总爱是打趣他:“小谢,吃不到嘴的肉才香呐。”
谢尚易通常是不搭理,要理至多也是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的。
有时候,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他便恨恨地想,这真是他妈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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