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海早猜着了,还是不吱声,吧哒吧哒抽着烟。萧队长问道:“没有意见吧?老孙头跟老初保媒。”
郭全海脸上发烧,心房蹦跳。移开噙着的烟袋,声音里有一点颤动地说:“就是怕人家说话。”
“怕人说啥?娶媳妇又不是不正当的事。”
“人家说,看他农会办的,给自己办事去了。”
“别多心吧,谁也不会说话的。好吧,就这么的,咱们瞧瞧他们分东西去吧。”
他们走进小学校的操场里,看见屯子里的人围一个大圆圈,当中一堆一堆地摆着各种各样的衣裳、被子、布匹、鞋帽,都堆起人一般高,比往年果实,丰富十倍。栽花先生手里拿着石板和名单,叫头一名,烈士家属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从人们身后挤出来。大伙闪开道,她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场子上几千只眼睛落到她身上。她穿一件青皮棉袍,外罩一件蓝布大褂,脚上还穿着白鞋。人们小声地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瞅她,还挂孝呢。”
“瘦了一些。”
“这种媳妇,才算媳妇,要照如今的妇女呀,哼,别说守一年,男人眼没闭,她早瞧上旁人了。”
“这也是赵大哥积福修来的。正锅配好灶,歪锅配蹩灶。”“要不,月下老人干啥的?玉皇大帝不早撤他的差了?”“都别吱声,瞅她挑啥。”
赵大嫂子走到无数小山似的衣堆的当间,寻思自己缺一条被子,锁住缺衣裳鞋帽,先挑一条半新不旧的麻花被。老初从旁边叫道:“那条不好,你再挑。”
赵大嫂子回答道:“行,尽挑好的,刨了瓤子,剩下皮给人,不是心眼不好使了吗?”
小猪倌也为她着急,老远叫道:“大婶婶,挑好点的呗!人家都让你先挑,你不挑好的,太不领情了。”
赵大嫂子说:“行,有盖的就行。”
说着,她又去挑一顶狗皮帽子,一双棉鞋,一套七成新的小孩穿的棉裤袄。老初在旁边又叫起来:“大嫂子,那帽子不好,瞅你脚边那一顶好,我来替你挑。”他跳进去,替她挑选,旁边一个人叫道:“让她自己挑,不准别人挑。”
老初冲他瞪着眼珠子,说道:“她是烈属,帮她挑挑还不行?”
老初走进衣裳鞋帽堆,给赵玉林媳妇挑了一件小嘎穿的猔绒皮大氅,一顶火狐皮帽子,一双结实青皮小棉鞋,都是九成新。他又走到被子堆边,翻来掏去,挑出一条全新的温软的哔叽被子,给她抱出来,到小学校的课堂里去登记。半道有人笑着说:“老初眼真尖,尽挑好玩艺。”
老初瞪着大眼说:“我尖,是为我自己?”
这时候,栽花先生叫郭主任挑衣。郭全海站在萧队长旁边,不肯去挑,腼腆地说道:“配啥算啥。”
老孙头说:“你抹不开,我给你挑。”
他走进衣堆,给他挑一件羊皮袍子,一条三镶被,外加一个枣红团花缎子大幔子1。张景瑞指指幔子问:“挑这干啥?”
1幔子:挂在炕前的幕布似的东西,常用于新婚和喜庆时节。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这玩艺就用得上了。他用完,还能给你用。”
第三名是小猪倌。他钻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有置过被子,早先在韩家放猪,十冬腊月天,雪堵着窗户,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柱子,一排排地挂在房檐上,望着心底也凉了。下晚,老北风刮着,屋里寒气透骨髓,他没有被子,钻在草包里,冻得浑身直哆嗦,牙齿打战,泪珠扑扑往下掉,掉在谷草秆子上,破炕席子上,不敢哭出声,要是哭醒东家来,事闹大了,连草包也钻不成了。他走到被子的小山的旁边,想起早先那些苦日子,眼泪又想滚下来,但不是冷,而是一阵想起旧的生活的酸楚,加上一阵对于新的生活的感激。这么许许多多的被子,都是穷人的了,几百条被子都随他挑选,这不是小事。五光十色的被子,把他两眼晃花了。红绸子,绿缎子的被子,他决计不要,“那玩艺光好看,不抗盖,一个冬天就坏了。”他在结实的被子中挑着,拿起这一条,觉得那条好,挑着那一条,眼睛又瞅着另外的一条。挑来挑去,没有完全中意的,觉得这条好,那条也不错。三条照第二条,又强一色。待要拿起第三条,第四条闪闪地发亮,在招引着他。他走来走去,两手还是空空的,旁边的人说道:“挑花眼了。”
“老初,替他挑吧。”
“尽包办还行?”
“由他挑吧。大伙别催他。”
“天不早了,帮他挑挑吧,叫他挑,得挑到杏树开花,毛谷子开花。”
老初跑进去,替他挑一条又大又结实的麻花大被子,小猪倌笑笑,也觉得这条是最好的了。
天不早了,有人提议,一回多叫几个人,分头挑选。刘桂兰挑了出嫁用的一件大红撒花的棉袄,又挑两个大红描花玻璃柜,老孙头过来,笑着对刘桂兰说道:“嫁奁挑好了。”
刘桂兰羞红着脸,假装不懂说:“你说啥呀?”
老孙头笑笑:“你还装聋卖傻哩,谁给你们保媒?还不谢媒人呢?”这时候,围拢许多人,老孙头的嘴又多起来:“还是翻身好,要在旧社会,你们这号大姑娘,门也不能出,还挑嫁奁,相姑爷呢,啥也凭爹妈,凭媒婆。媒婆真是包办代替的老祖宗,可真是把人坑害死了,小喇叭一吹,说是媳妇进门了,天哪,谁知道是个什么,是不是哑巴,聋子?罗锅,鸡胸?是不是跛子,瞎子呢?胸口揣个小兔子,嘣嘣地跳着,脑瓜子尽胡思乱想,两眼迷迷瞪瞪的。小喇叭又吹起来,拜天地了。咱到天地桌1边,偷眼瞅瞅,哈哈,运气还不坏,端端正正,有红似白的,像朵洋粉莲。”
1旧式结婚时,新婚夫妇拜天地时摆香烛的桌子。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孙太太挤在人堆里,皱起抬头纹骂道:“看你疯了,这老不死的。”
赶到下晚,老孙头欢天喜地回到家里来,发现房檐下,搁副红漆大棺材,顶端还雕个斗大的“寿”字。他寻思:“这算啥呀?”三步迈进门,冲老婆子嚷道:“领那玩艺干啥呀?”
老孙太太说:“土埋半截了,要不趁早准备好,指望你呀,一领破炕席一卷,扔野地里喂狼。”
当夜,老孙头没话。第二天,天才麻花亮,老孙头起来,提溜着斧子,到院子里,房檐下,砰砰啪啪的,使劲劈棺材。老孙太太慌忙赶出来,棺材头早已劈开了。这一场吵呀,可真是非同小可,惊动左右邻居,都来劝解,也劝不开,农会干部也来劝半天。结论还是老孙头作的,他说:“叫她挑个大氅,她领个这玩艺回来,老孙头我今年才五十一岁,过年长一岁,也不过五十二岁,眼瞅革命成功了,农会根基也稳了,人活一百岁,不能算老,要这干啥呀?也好罢,柈子也挺贵,劈开作柈子,拣那成材的,做两条凳子,农会工作队来串门子,也有坐的了。”
24
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农会来起了路条,回双城去了。屯子里事,分两头进行。萧队长带领张景瑞在一间小屋里审讯韩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带领积极分子们,忙着分牲口。他们把那在早一腿一腿地分给小户的马匹,都收回来,加上金子元宝换的马,再加抄出的黑马,整个场子里,有二百七八十匹骡马,还有二三十头牛,外加五条小毛驴。牲口都标出等次,人都按着排号的次序,重新分配,他们计算了,全屯没马的小户,都能摊上一个囫囵个儿顶用的牲口。
是个数九天里的好天气,没有刮风,也不太冷。人们三三五五,都往小学校的操场走。他们穿着新领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裤袄。新的欤b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响着。小学校的操场里,太阳光照得黄闪闪的,可院的牛马欢蹦乱跳,嘶鸣,吼叫,闹成一片。人们看着牲口的牙齿、毛色和腿脚,议论着,品评着,逗着乐子。
“分了地,不分马,也是干瞪眼。”
“没有马,累死一只虎,也翻不来一块地呀。”
“挖的金子买成马,这主意谁出的?”
“还不是大伙。”
“这主意真好。”
“今年一户劈一个牲口,不比往年,四家分一个,要是四家不对心眼儿,你管他不管,你喂高粱,他喂稗草,你要拉车,他要磨磨,可别扭呐。”
老孙头走到一个青骟马的跟前说:“这马岁数也不太小了,跟我差不一点儿。”说着,他扳开马嘴说:“你看,口都没有了。”
小猪倌仰脸问道:“咋叫口都没有了?”
老孙头一看是小猪倌问,先问他道:“放猪的,你今年多大?”
小猪倌说:“十四岁,问那干啥?”
老孙头摆谱说:“我十四岁那年,早放马了。你还是放猪。你来,我教你,马老了,牙齿一抹平,没有窟窿,这叫没有口。口小的马,你来瞅瞅,”他带着小猪倌走到一个兔灰儿马子跟前,用手扳开它的嘴说道:“看到吧,大牙齿上一个一个大窟窿,岁数大。草料吃多了,牙上窟窿磨没了,这叫没有口,听懂没有?”
小猪倌站在人少的地方,一面准备跑,一面调皮地说:“你吃的草料也不少了,看看你牙齿还有没有口?”
老孙头扑过来抓他,他早溜走了。老孙头也不追他,叹一口气,对人说道:“咱十四岁放马,哪像这猴儿崽子,口大口小也不懂?骂人倒会,不懂牲口,还算什么庄稼人?”
院子当间摆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别吵吵,分马了。小户一家能摊一个顶用的牲口,领马领牛,听各人的便。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一等牛马拴在院子西头老榆树底下。”
人们拥上来,围住桌子,好几个人叫道:“不用你说,都知道了。动手分吧,眼瞅晌午了。”郭全海爬到桌子上,踩得桌子嘎啦啦地响。他高声叫道:“别着忙,还得说两句。咱们分了衣裳,又分牛马,倒是谁整的呀?”
无数声音说:“共产党领导的。”
郭全海添着说:“牲口牵回去,见天拉车,拉磨,种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从哪来的;分了东西就忘本,那可不行。”
许多声音回答道:“那哪能呢?咱们可不是花炮。”
郭全海说:“现在分吧。”说罢,跳下地来,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摆手说不要。老初忙走过来问她:“大嫂子,你咋不要?”
赵大嫂子右手拉着锁住,左手摇摇说:“咱家没有男劳力,白搭牲口,省下给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说:“我说你真傻,要一个好呀,拉磨,打柴,不用求人了。”赵大嫂子说:“小猪倌要另立灶火门,咱娘俩能烧多少柴,拉多少磨?还是不要好。”
老孙头站在旁边寻思着:要是赵家分了马,他插车插犋1,不用找别家,别家嘎咕2,赵大嫂子好说话。他怂恿她道:“还是要一个好呀,你要没人喂,寄放我家,咱两家伙喂。你们烈属还不要,谁还配要?”
1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辆车,叫做插车,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具犁或耙,叫做插犋。
2难对付,不好说话。
赵大嫂子说啥也不要。栽花先生叫第二名,这是郭全海。老孙头慌忙跑去,附在他耳边说道:“拴在老榆树左边的那个青骒马,口小,肚子里还有个崽子,开春就下崽,一个变两个。快去牵了。”
郭全海笑道:“开春马下崽子了,地怎么种?”
“一个月就歇过来了,耽误不了。”
郭全海对自己的事从来总是随随便便的,常常觉得这个好,那个也不赖。老孙头要他牵上青骡马,他就牵出来,拴在小学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来再看别人分。
叫到老初的名字的时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边,他底根想要个牤子,寻思着牤子劲大,下晚省喂,不喂料也行,不像骡马,不喂豆饼和高粱,就得掉膘。他今年粮食不够,又寻思着,使牛翻地,就是不快当,过年再说吧。他牵着一个毛色像黑缎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初,要牛不要马,是不是怕出官车呀?”
老初回过头来说:“去你的吧,谁怕出官车?推到我的官车,不能牛工还马工,换人家马去?”
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要哪个马?”
老孙头说:“还没定弦1。”
1定弦:打定主意。
其实,他早打定了主意,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名,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把它牵上。张景瑞叫道:“瞅老孙头挑个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骑过人,在场子里乱蹦乱跑,老孙头揪着它的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这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屁股摔两瓣。”老孙头说:“没啥,老孙头我赶二十九年大车,还怕这小马崽子,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多咱看见我老孙头摔过跤呀?”
刚说到这儿,小儿马子狂蹦乱跳,越跳越高,越蹦越有劲。两个后腿一股劲地往后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孙头不再说话,两只手豁劲揪着鬃毛,吓得脸像窗户纸似地煞白,马绕着场子奔跑,几十个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跑出学校,往屯子的公路一溜烟似地跑走了。郭全海慌忙从柱子上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周围的人笑声不绝。趁着老孙头躺在地上叫哎哟,不能回嘴的机会,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道:“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没啥,这不算摔跤,多咱看见咱们老孙头摔过跤呀?”“这屯子还是数老孙头能干,又会赶车,又会骑马,摔跤也摔得漂亮。啪塌一响,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老孙头手脚朝天,屁股摔痛了。他哼着,没有工夫回答人们的玩话。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问他哪块摔痛了?老孙头站立起来,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揍它不解。哎哟,这儿,给我揉揉。这小家伙……哎哟,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老孙头的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吁吁。老孙头起来,跑到柴火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一手牵着它的嚼子,一手狠狠抡起木棒子,棒子抡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着分马。各家都分了可心牲口。白大嫂子,张景瑞的后娘,都分着相中的硬实马。老田头夫妇,牵一个膘肥腿壮的沙栗儿马,十分满意。李大个子不在家,刘德山媳妇代他挑了一个灰不溜的白骟马,拴到她的马圈里。
李毛驴转变以后,勤勤恳恳,大伙把他名也排上了。叫号叫到他的时候,他不要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问他道:“倒是要啥哩?”
李毛驴说:“我要我原来的那两个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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