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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三章猪猡三逃(一)

发文时间:5/112013更新时间:05/112013

“姐姐,在外,我做了比上一次还要充足的准备。就算是逃亡,也绝对不会让姐姐吃苦受累的。”多吉的手轻轻覆上罗朱抓握他肩头的手,满脸满眼的郑重严肃。

视线从多吉郑重严肃的脸慢慢移走到他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罗朱觉得身体里似有暖暖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赭褐的手背上能看到两凸起的青筋,长著厚茧的手指长有力,上面布著数道或新或旧的细小伤痕,指关节大分明,手心砺、干燥而温暖。这样的一双手不如成年男人的手宽大厚实,也不如稚嫩孩童的手幼弱细滑,这双手倾向少年的手,单薄劲瘦,却明显历经过劳动的艰辛。在现代,十一二岁的男童还是在父母怀抱里撒娇的雏乌;在这个古代屋脊高原,十一二岁的男童却已经是担起家庭责任的半个男子汉了。面前的多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有著十一二岁男童应有的稚气和童真、脆弱和依赖,更有著不属於这个年纪的担当和勇气,果决和明断。

“多吉,你陪我逃亡,那你的……你的阿兄……会同意么?”多吉和她不同,他在这个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听到她的问话,多吉郑重严肃的脸上浮起几丝黯然和冷嘲,“姐姐,你忘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从出生起就被阿妈寄养到寺庙里的事了吗?”厚实的唇瓣抿了抿,他轻轻道,“所以打小阿兄和我就不亲。阿妈去香巴拉轮回後,阿兄对我更加不好,时不时把我关进地牢,还用鞭子抽我,有时甚至朝我挥刀。要不是我在寺庙里跟著僧人们学了些本事,让阿兄觉得我还有点用处,说不定早就……喉头哽咽无声,他抽抽鼻子,继续道,“阿兄原以为我进为侍仆可以帮他些忙,却在得知我只是想见姐姐一面後,暴怒得和我断绝了关系,勒令我不准拖累他……”他难过地低下头,晶莹的泪珠终於滴洒下来,溅落在暗朱色的锦被上,濡湿出一团小小的水渍。

罗朱心里一痛,手上不由用劲,将多吉搂进了怀里,柔声哄道,“多吉不是一直叫我不哭吗?怎麽现在自己哭起来了?乖,不哭不哭。你是天上灿烂的太阳,是明媚的向日葵,天生就只适合笑,我最喜欢看你笑了。”平生没怎麽哄过人,此时哄起来未免有些手忙脚乱。用手擦著多吉湿漉漉的脸蛋,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特别希望多吉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能天天看到你的笑容,天天有一份好心情。”多吉的阿兄就像她的父母一样吧?明明彼此拥有著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偏偏亲情冷漠得还不如对待一条狗。而多吉又是因为她才最终和他的阿兄断绝了关系,虽然她并不是很认同多吉不顾一切的做法,但她理解他渴望抓住那份从亲人身上永远也得不到的温暖的执拗。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抛不下这个男童了。

“真的?!”多吉惊喜地抬起头,棕色大眼还是发红的水莹,唇瓣却咧开了大大的弧

度,“姐姐真的特别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真的喜欢天天看到我的笑容?”

“比珍珠还真!”罗朱笑著将他眼睑下的两滴泪珠抹去,“我这就起床和多吉一起走,以後还要靠多吉照顾了。”

“没问题的,姐姐,多吉会比照顾小羊羔还要心地照顾你。”棕色大眼灿亮得好似天上星辰,闪烁著粼粼暗金光点,“姐姐,多吉还要每天笑给你看,让你天天都有好心情,让你越来越喜欢多吉,最後心甘情愿地嫁给多吉。”

罗朱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拧拧多吉的脸颊,玩笑道:“在托林寺里我就说过等多吉长成男子汉,只要不嫌我又老又丑,就嫁给你。”

“一言为定?”多吉弯弯的棕色眼眸盛满了灿烂阳光。

“一言为定。”罗朱不以为意地笑著点头。

“那我们击拿盟誓。”多吉伸出右拿,憨滹可爱的脸蛋上有成人的严肃认真,也有孩童的调皮狡黠,“这样姐姐才不会将我轻易遗弃。”

罗朱愣了愣,在多吉顽皮稚气的眨眼中看到了潜藏的忐忑不安,心里不由又是一紧。多吉……是在害怕她有一天会丢下他离去吧?如果击拿盟誓能安他的心,那麽她愿意照做。想到这,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掌和多吉在空中啪啪啪连击三拿,定下足让她後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圣盟誓。

在多吉的协助下,她迅速穿戴好衣袍,只是皮袍上的贵重织锦和水獭皮镶毛被多吉用刀全部拆下来,变威了普通的光板皮袍。两边辫梢系的几颗镂银红珊瑚珠也全部取下,当她正要把缠绕在左腕上的青金石念珠取下时,却被多吉制止。

“姐姐,经过了法王加持的念珠会保佑你不受魑魅魍魉侵袭,这好东西还是带走吧。”他将念珠抹到她的手腕上部,用袍袖严实遮盖住,“你瞧,戴上去点,就不会被人看到了。”

罗朱对此没有异议,从内心来讲,她对这串青金石念珠也是格外喜爱的。等到手、脸和脖子都抹上了改变肤色的防风防晒油脂後,乍一看,就是个身材有些瘦弱的家境普通的博巴女人。而在她抹油脂的时候。

“姐姐,走吧。”见罗朱弄妥当了,多吉拉起她的手,扯著她向门帘走去。

才走出两步,罗朱突然出声:“等等。”

多吉顿住脚,疑惑地看向她。

“多……多吉,我……我还是害怕。”她抿著唇,涂成蜜褐色的脸庞染上了恐惧,“释……释迦说,要是我逃了,被捉回来後,王会……会砍断我的脚筋,让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走路。”

“释迦?”多吉直接忽略後面的内容,重点关注在了这个称呼上。

“释迦就是烈·释迦闼修队正大人,他……他不允许我喊他烈队正大人。”罗朱呐呐解释道,不明白为什么在多吉怪异不解的目光下,自己的脸会忽然泛起轻徽的灼烫,“多吉,我会被砍断脚筋,你呢?要是被抓回来,你——”她无法想象禽兽王会用怎样残酷的手段将多吉活活折磨死。托林寺一次的惊骇就够了,她实在不想再来第二次,那次她可以用身体交换,这次呢?她好像再没有什麽东西能够交换了。

可笑,临到要逃跑了,她才忆起凶兽撂下的狠话,忆起禽兽王的残忍恐怖,才突然开始胆怯起来。不,不止是胆怯,内心深处竟然还潜藏著一丝不舍,一丝留恋。

多吉眼中的不解随著她的话荡漾成两汪明丽潋滟的湖水:“姐姐,你不用怕,我保证这次我们一定不会被抓回来的。”普兰奴隶暴动的背後值得彻查的地方太多,何况他还亲自动手设了些绊脚的障碍,等王和烈队正忙完回富,他早带著喜欢的女人逃到天边去了。而法王,呵呵,好像正忙著朝圣转山转湖,本无暇顾及他的动向。论武力,他只是个普通的一流武士,可论藏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听到多吉信心十足的保证,罗朱的脸上不但没露出喜色,反而越发沉默了。目光掠过屋内四角的暖炉,宽大床榻上凌乱的厚实被褥,掠过摆了羊皮卷和笔墨的矮腿长案,被羊绒帘子隔著的浴间,心晦暗而苦涩,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沈重得迈不动。

如果真的像多吉保证的一样,决不会被抓回来,那庞从此以後就再也见不到禽兽王和凶兽这两个与她爱欲缠绵过的同母血脉兄弟了。

他们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这喜欢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他们这时是真的喜欢她。如果不是喜欢,那样残冷腥佞的凶兽怎麽会对她体贴入微,百般怜爱?如果不是喜欢,她又怎麽可能从那样恐怖残酷的禽兽王手中完整地存活下来,甚至被他当威宝贝一般时时搂在怀里宠爱?逃了,意味著她再也享受不到那种被男人呵护宠溺的滋味;逃了,也意味著她再也见不到那个喜欢戏弄欺负她,却又慈爱温柔得像父亲一样的魔鬼法王,他……等不到她了。心沈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似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密密地啃噬著,难受得很。

“多吉,如果……如果我们等到王对我厌倦了再逃走,是不是……是不是会更顺利些?”她期期艾艾地吐道。

多吉没有回应,只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神情逐渐黯淡下来,眼眶微微发红,厚实的嘴唇抿威了一条倔强而委屈的直线。

☆、(14鮮幣)第二百三四章豬玀三逃(二)

这样的多吉让罗朱恨不能狂扇自己几十个耳光,眼圈瞬间也红了。多吉用命来帮助她逃亡,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浇下一盆凉水,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对……对不起,多吉,我只是……只是……”她羞惭地低下头,不停地抹泪。她说不出不走的话,也说不出快走的话,心里像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艰难地拔河,乱成了一团麻。

“姐姐,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身体被轻轻拥进一个不算宽阔的怀中,“我知道王和烈队正现在喜欢了姐姐,姐姐会舍不得离开他们也很正常,没关系的。姐姐既然不愿逃,那我便继续留在王里当侍仆,只要每天能见姐姐一面就满足了。”耳边传来多吉贴心的软语。

“不!”罗朱抓住他的袍襟,冲他使劲摇头,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哭诉道,“多吉,我想逃的,我真的想逃。他们淩虐我、折磨我,我怨恨他们,害怕他们,怕过这样血腥恐怖,被随意奸又没有自由的日子;怕他们对我的喜欢不知道什麽时候就没了,落个连屍体都找不到的下场。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想起他们对我的好,突然生出了不舍。”哭诉里逐渐带上迷茫和慌乱,“多吉,我想走却走不动,我该怎麽办?你帮帮我,求你帮帮我。”此时,她忘记了多吉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竟无助地向他乞求起来。

“姐姐,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多吉收紧手臂,用力抱着她轻颤紧绷的身体,连声安慰,棕色瞳眸里却在罗朱拭泪时涌出森森的诡笑,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罗朱拭了一把泪又看向他时,才皱着眉,迟疑道,“姐姐,你看这个办法行不行?你口述王、烈队正在这大半年中对你的好和坏,我帮你逐条记下来,你将好坏比较之後再决定是逃还是留。”

罗朱眼睛陡然一亮,多吉的话好像黑夜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为她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心里的迷茫和无措顿时消失大半。没错,现代心理学中也有类似的方法来测试心理,帮助人抉择。

“这样行……行吗?会不会害我们被捉?”她擦掉泪,怯怯问道。办法是好的,但耗费时间,她不知道他们耗不耗得起。试问世上还有谁会在危险十足的临逃跑前做例举题来决定跑与不跑的?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谬蛋痛,恐怕也只有多吉才会容忍她的荒唐了。

“行的。只要不听到过大响声,那些侍卫和侍女的意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恢复,王的寝殿没谁敢擅自闯入,姐姐安心口述吧。”多吉半搂半拖着她来到长案前盘腿坐下,大刺刺地取过一张空白羊皮卷,拿笔蘸蘸混了金汁的墨,“姐姐,先说他们对你的好。”

看到如此淡定的多吉,罗朱紧绷不安的心也奇异地平静放松了。多吉自小寄养在寺庙里跟随僧人修行,能识字写字她一点儿也不奇怪。搭眼瞅见床榻上专为她特制的厚软被褥,思绪慢慢陷入回忆。

“最开始,是释……烈队正一边烙下奴印,一边提醒我不能昏过去,後来又提醒我决不能爬上王的床榻。进入王前,请了医者给我治疗被獒犬抓伤的手臂。被关进地牢後,他来探监,给我带来了被褥和吃食……王抛摔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让我睡他的床榻,设了暖炉,铺了厚实的被褥,给我灌药、喂我吃虫草茶,吃古突,带我看冬季法会……”随着她的诉说,多吉洋洋洒洒在羊皮卷右侧写下近十条。

“姐姐,还有吗?”他看着眉头皱紧,正挖空心思回忆的罗朱,轻问道。

罗朱把脑袋里的记忆淘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无奈地摇摇头:“多吉,开始记录他们对我的坏吧。”

“嗯。”多吉轻声笑应,笔尖蘸了满满的金黑色汁。

说起禽兽对她的坏,那是信手拈来。无需过多努力回忆,罗朱张口就道:“烈队正最先淩虐我,踩我後背,把长刀在我脑袋边威胁我。用铁烙我奴印,撕破我的衣袍猥亵我。欺负我饿,拿一骨头羞辱我。在我遍体鳞伤地爬出暗道时,毫不留情地摔我。当着我的面和侍妾交合,污染我的视线和心灵,还踢我的朋友。王一回,初见就想把我摔死。他们让我住獒房,和獒犬吃一个盆子的食物,吃不饱,穿不暖,夜里没被子盖,受饿受冻。三不五时地就在我面前上演酷刑,折磨我的神经,摧残我的意志。掐我的舌头,喝我的血,强暴我……”越说罗朱的面色越沈,情绪也越激动。

多吉奋笔疾书,将零散的语言进行组织和渲染,几乎就没中途休息过。眼看着一卷羊皮已经写完,女人还在愤慨地滔滔不绝,他连忙出声:“姐姐,写不下了,等我换一张羊皮再说。”

“不用换了!我们这就走!”罗朱猛地拍案而起,瞪大的眼睛里红丝密布。她是不怎麽认识古藏文,不过偌大一张羊皮卷,右侧对她的好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小块儿,其余地方满满当当都写着禽兽对她的坏。这说明什麽?还用解释,还用犹豫麽!

上面的每一条都是看着多吉书写的,虽是看不懂,但哪一条写的是什麽内容都是由她亲口述说的,仿佛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刻在了心中。所有相遇後的记忆铺天盖地地翻涌袭来,冲击着她的灵魂,淩迟着她的神经。

口胡!她怎麽能淡忘了禽兽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羞辱和淩虐?怎麽能被那一点点不确定恒久的好给迷惑了心神,生出那麽多不舍?瞧瞧,他们嘴里说喜欢她,说是遵循博巴人古老的共妻婚俗,可有谁说过一句娶她的话?没有,没有谁说过半个字!禽兽王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他们共享的女奴!他们只是打着共妻婚俗的幌子一起玩弄她而已!所有的温柔絮语、热情缠绵都是骗人的!她不是一直警告自己要守好心吗?怎麽能把禽兽的温柔缠绵当了真,不知不觉地卸了防御,无意识地放任自己沈沦依恋?要知道当美丽的肥皂泡沫被戳破消失後,等待在前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浑身一阵热一阵冷,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该生出的难受和不舍被难以言喻的惧、恨和悔吞噬,她突然抬手朝自己的脸颊狠狠扇去。

啪──

“叫你犯贱!”伴随着响亮耳光的是恶狠狠的啐骂。

啪──

“叫你犯贱!”

多吉惊怔地看着罗朱的自虐举动,在第三个耳光快要落下时,终於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发颤的身体用力禁锢在怀中,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问道:“姐姐,你疯了吗?为什麽打自己?”女人染成蜜褐色的脸颊上依然能看到数清晰的指印,足见其自虐的手劲之大,一点也没留情。

“多吉,我没疯,我只是恨自己没把心守好,恨自己太犯贱。我们走,快走,我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了。”罗朱将头埋进多吉的膛,呜咽道。留下来的话,她一定守不住自己的心,一定会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犯贱,最後完完全全喜欢上那些禽兽。她害怕那样,害怕得不得了。

“好,我们走。”多吉抚着她发烫变肿的脸颊,心实实在在地疼了,颇後悔起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他本意只是要唤起女人对王和烈队正的怨恨,斩断她的犹豫不决和初萌生的喜欢感情,却没想到事态发展会过了头,这女人竟连她自己也恨上了,居然狠下心肠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能对敌人狠,也能对自己狠,这股剽悍劲儿深得他心。

抱着怀里转眼变得柔弱可怜的抽噎女人,他大步迈向寝殿门口。在撩起门帘的刹那,禁不住回眼望了望摊开在案桌上,写满字的羊皮卷,天生上扬的唇角浮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王,烈队正,不知你们看到我和姐姐留下的临别礼物後会有怎样的表情?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17鮮幣)第二百三五章豬玀三逃(三)

休憩在獒房内的一头雪獒和一头棕獒僵硬地伏卧在毡垫上,对突然溜进獒房的两个人类毫无任何反应,显然也失去了意识。

暗道口藏匿在獒房左侧壁角处。多吉让罗朱先坐在靠门边的一块毡垫上等着,自己径直走到壁角,小心地移动着上面的毡垫、牛皮和层层干草。

暌别数月,再度进入獒房,淡淡的屈辱感和熟悉感一同涌上心头。罗朱环顾獒房,那些和格桑卓玛一起在獒犬爪牙下取食,腹间取暖的日子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格桑卓玛,第一个真正进入她心的美丽女孩儿,现在过得可好?算算时间,应该快要生孩子了吧?不知道以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眼睛不由湿润酸胀起来。

想到格桑卓玛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阿兄紮西朗措。分离大半年了,紮西朗措的面容在心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只牢牢记住了他是第一个对她说喜欢,也是唯一一个对她好得无可挑剔的男人,好到能让她安下心来和他一起搭夥过日子。如果没有那场领主之战,他不会下落不明。不,也幸亏他提早失踪了,不然就会沦为禽兽王的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她不信神佛,却愿意为了他用灵魂祈求屋脊高原上所有的神灵将庇护赐下,让他平安活着,平安地回到紮西家。

她从毡垫上起身,脚步轻巧地走到僵卧的雪獒身边,轻轻抚着毫无一杂毛的洁白而厚密的毛发。这头雪獒是忠实追随银猊的下属,模样看起来可爱无害,实际上却凶残冷无比。她清楚地记得在王山顶上,它啮咬吞吃奴皮,贪婪舔舐沾血积雪的可怕模样。但是它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不止是它,獒房内的所有獒犬都没有伤害过她,在她面前,它们比猫儿还乖巧柔顺。只因,她是头獒银猊圈养的最宠爱的獒奴。在那麽多头獒犬中,她最喜欢的是智力近乎妖孽玄幻的银猊。格桑卓玛曾说“獒犬是博巴人的守护神,头獒银猊就是罗朱阿姐的守护神。”她信这话,要是没有银猊看护,她早就到香巴拉轮回去了。可惜银猊现在在练兵场备战,她没机会和它告别。酸涩在心中涌动,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快过来。”墙角边传来了多吉压低的催促。

“来了。”她抹抹眼睛,留恋地拍了拍雪獒的头,悄悄挪移到多吉身边。

多吉撬开一块铺着层夯实泥土的石板,仅容一人进出的暗道口出现在眼前。洞口黑黝黝的,冷冷的,好像一张望不到底的大嘴。

“姐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不会後悔?”多吉与她并肩蹲着,一齐看向暗道口,轻声询问。

罗朱侧头看看他,又转过头望着黑黝黝的洞口,沈默了许久,才幽幽道,“多吉,我逃,是因为采用你说的办法後,人终於清醒了,发现他们现在对我的好抵不过曾经的淩虐和折磨。一旦细数过往,心里的怨恨恐惧就远远超过了不舍。还因为──”她顿住,又沈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叹息,“以你的年纪,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会懂。”

“姐姐不说,又怎麽知道我可能不懂?”多吉伸手扳过罗朱的肩,正色道,“姐姐,把你心里的话都告诉我好不好?即使不懂,我也喜欢听你说心里话。而且我会慢慢长大,总有懂姐姐的一天。”

罗朱挑眉笑了:“多吉,你真不太像十一二岁的孩童,能认识你,得到你的喜欢,是我的幸运。”

“能遇见姐姐,也是我的幸运。”多吉也绽开一朵灿烂的微笑。

她抬手上自己肿烫疼痛的双颊,眼睫微垂,低低道,“我的父母曾经很相爱,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争吵、打架、冷漠分离,各自去寻找新的爱人。後来,他们再度相遇,才发现心中的那份深爱从来就没消失过。於是,他们背叛了新的爱人,像两条藤蔓一般不顾一切地相缠相绕,直到死亡。在他们如毒似火的爱情中,我作为美丽的结晶大概只存在了四年。然後变成出气筒和累赘,再来就什麽都不是了。他们争吵也好,打架也好,冷漠也好,再度相爱也好,眼中都只看得见对方,看不见蜷缩在角落的我。我用尽办法也得不到他们的关注,无法提醒他们记起我的存在。自懂事起,我要麽一个人守在屋子里等待着,要麽独自在外面徘徊,日子久了,心凉了,也就习惯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生活,那些过往她很少回忆,但每忆起一次,心情就沈重而压抑。现在,她终於还是忍不住向人倾诉了。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是个不太懂世情的孩童,所以让她放下了戒心,“多吉,站在父母的墓前,想着他们感情,我决定今後找个看得顺眼又对我不错的普通男人过日子就行了,什麽爱啊,情啊都太可怕太伤人了,不要最好。”

“姐姐,你逃,还因为你怕自己喜欢上他们,这也是你最怕的对不对?你使劲扇自己耳光,痛骂自己犯贱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介於少年和孩童的清澈明朗声像微风轻柔地拂过面庞,吹进晦暗沈郁的心,罗朱一愕之後微微笑道:“对,原来多吉听懂了。”

“姐姐不要把我看成傻子了。”多吉不服气地努努嘴。

“我怎麽会把多吉看成傻子?多吉可是世上最懂事的男孩。”罗朱呵呵轻笑两声。多吉的生活和她一样无人关注,所以比起同龄人更早熟吧?还真是她小觑了他的心智。她放开捂住脸颊的手,吐露出最真实的心声,“没错,我除了对他们怨恨难消外,最怕的是喜欢上他们。怕过了几年後,我和他们对彼此的喜欢都没了时,会走上和我父母一样冷漠背离、相爱相杀的路。不过他们身居高位,我低入尘埃,最後落个悲惨下场的只会是我。”眸光流转,她自嘲道,“当然,或许我也太自以为是了。他们那种位高权重的男人的喜欢可能更多的是把我视作一个有趣的玩物在疼爱喜欢,我曾笃定的真心喜欢说不定只是虚妄可笑的错觉。”倾诉果然是释放压抑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心里的晦暗沈郁在倾诉中渐渐变淡了。

虽然十分不待见那几个男人,但听到这里,多吉还是禁不住对他们致以了少得可怜的同情。在他的了解中,除了权势,王就没对哪样东西上过心。就算真的将这女人视作有趣的玩物疼爱喜欢,她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烈队正好像很久都没在别的女人身上发泄过男人的欲望了吧?家里的女人全都赏赐给下属了,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大眼瞪小眼。嗯,这女人没怎麽提到法王。不过他知道法王救她的方式和当年救他的方式完全是两回事,在她身上,法王耗费了大量的珍贵药物和法力。而当初对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试炼蛊术的材料。他能活下来,全托了神佛的庇佑。啧啧,但他是不会对这女人提一星半点的,就让她认为他们的喜欢全是虚妄可笑的错觉好了。

“或许在怨恨真正淡化後,在老了以後,想起他们的好,我会懊悔自己当初为什麽不鼓足勇气去试着爱上一次?但现在──”罗朱抓下握住她肩头的多吉的手,浅笑如花,“我不想一直怀着怨恨、恐惧、屈辱和不安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地待在他们身边,那样会让我觉得很累,也很贱!我不怕将来後悔,只知道现在逃亡了,我不後悔。”

“姐姐,你才不贱,你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以後我和你相依为命,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多吉反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棕色大眼里盛满了明媚阳光,犹带几分稚气的憨淳可爱的脸庞竟然流露出让人心安的坚定和认真。

“嗯。”罗朱轻应。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感到有种温馨的默契在发芽、滋生。

多吉先让罗朱下了暗道,然後把干草、牛皮和毡垫按照原样覆在石板表层的坚硬泥块上。骨节劈啪轻响,以诡异的身态钻进只露出了一小半的暗道口,再轻轻将半抬的石板盖上。若是从獒房中看,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姐姐,暗道里很黑,路又不平。我天生能在黑暗中视物,背你走吧。”

不等罗朱回应,多吉已将她强行背到了背上。她吓了一跳,赶紧挣紮着试图下来,低声叫嚷:“多吉,你背不动的,快放我下来!”开玩笑,她一个成年女人哪能让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背着走,就算不担心压垮童工,也担心自己被摔翻。

“姐姐放心,我不是说过曾随托林寺的僧人学了些本事吗?身上的劲儿比一般的成年男人还大,背得动姐姐的。而且姐姐你呀,比我平日背的牧草还轻,该多吃点东西再长胖些才好。”多吉轻松地将她往上耸了耸。

脱了衣袍,她的身上已经到处都是了好不好?再长就真成猪了。罗朱翻眼腹诽後妥协了,既然多吉都说能背得动她,那她也就厚着脸皮安然当个剥削阶级了。毕竟这暗道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森森的,寒碜得吓人。

“姐姐,把头伏低,小心碰着。”行了几步,黑暗中又响起多吉的叮嘱。

“知道了。”罗朱应着,将头贴靠上多吉的後颈。多吉背上的温暖穿透衣袍,一直浸透到心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干脆地放弃那种备受男人疼宠的滋味,除了对多吉说出的种种原因外,还因为有贴心能干又喜欢她的多吉陪着她一起逃亡。

以後就和多吉相依为命地生活吗?感觉……似乎比享受禽兽和魔鬼的疼宠还要好。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原本因离去生出的如蚂蚁噬心的难受被多吉後背上散发的温暖逐渐消融,化成水悄悄渗进心渊深处。

她从小就是个凉薄自私的人,禽兽和魔鬼要真有本事就来咬她一口好了。只要命无碍,她还不怎麽怕被砍断脚筋。

作家的话:

罗朱童鞋和禽兽王他们的思维就不在一个平面上,所以注定了她的逃亡,也注定了禽兽王他们滴悲催。↖(^w^)↗

☆、(14鮮幣)第二百三六章豬玀三逃(四)

当罗朱在多吉的帮助下从狭窄的暗道出口钻出来後,才霍然发现身边的环境有些眼熟。原来兜兜转转,这条隐秘暗道的出口居然也在努日笼沟中,只是比起当初银猊带着她从石窟中钻出来的那条暗道要狭窄得多,出口也要隐蔽得多,有效避开了兵士的视角。

天上不时掠过一两只体型巨大的秃鹫,有可能不是禽兽王驯养的,也有可能是周围的灌木太密导致其没看见,总之并没有对他们发起攻击。他们连滚带爬地翻出努日笼沟,终於顺利脱离了王兵士的驻守范围。

在王城一处偏僻的背风山坳,有一匹不太高大却很强健的棕褐色马儿正悠闲地低头吃草。马儿背上安放着朴素的加长毛毡马鞍,马鞍後面驮着一个大包袱。

“姐姐,上马。”多吉身上的侍卫盔甲早脱在了暗道里,眼下也是一身普通的光板皮袍,只在腰间比罗朱多围了一件看起来有些臃肿的光板皮袍。他为罗朱拍了拍沾染在皮袍上的尘土,一把抱起她利落地翻身上马。

“啊──”罗朱猝不及防,小小地惊呼一声,反地抓紧多吉的袍襟。对多吉那身比成年男人还要大且持久的劲儿她已经淡定地接受了,对自己的劲儿还不如一个十一二岁男童的悲屈事实也已经淡定地接受了。

多吉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而得意地笑出声,换来罗朱的瞪眼。在不具丝毫威胁的嗔瞪下,他勉为其难地止住了笑,从袍囊中掏出两顶男女毡布帽。女帽的顶部拼镶着鲜艳的布块,男帽的布块颜色要沈暗些,边缘都镶嵌了一圈不值钱的灰兔毛,帽两侧和後面有可收可放的布搭。他把女帽戴在罗朱头上,男帽戴在自己头上,再将两侧的布搭从前面交错後扣到帽子後面,压住後面的布搭,完全遮住了面庞和脖颈,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副骑马装扮在高原上很常见。

“姐姐,坐好。”蒙好脸後,他伸臂圈住罗朱的腰,催马跑动起来。

“多吉,马儿又驮我们,又驮包袱,会不会太累了?”罗朱抓着马鞍前专为她设计的扶手,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会累着的。这马是大元马和大宛马杂交出来的,脚力和体力都好得很。”多吉对罗朱介绍起马的由来,“明明是匹好马,却不知为什麽成了流浪草原的野马,後来和我做了朋友,我给它取了个格拉的名字,经常骑着它到处跑。”

“格拉是公马还是母马?”

“母马,它很具灵的,有时候可会撒娇了。”

在闲适的一问一答中,他们便由僻静处进入了繁华的王城中心。罗朱瞧瞧依旧气定神闲,毫不喘气的格拉,怕它累得跑不动的担忧彻底放下了。

四月,被冰封的阿里开始热闹起来。街道上人来人往,本地商贩、外域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於耳,不时还有人赶着牛羊经过,当然,也有很多像他们这样骑马的人。

多吉策马专捡比较空旷的副街小跑,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王城内城门。《古格法典》规定,除非事态紧急,奴隶、平民和一般贵族是不能骑马出入城门的,违反规定者格杀勿论。两人下了马,牵着马混在来往的商贩和百姓中慢慢走出王城内城门。上马又小跑了片刻,又下马牵马步行,再接再厉地顺利出了外城门。

多吉抱罗朱上马後,狡黠地冲她挤挤眼,自豪道:“姐姐,你瞧,我带你出王城了。”

“是啊,我们终於出王城了。”罗朱回他一个淡笑。在耀目的阳光下,眯眼回首眺望依山而砌的巍峨城墙和翻飞的五彩旗幡,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终於,她终於远离了那座血腥王,且再也不会回去了。浑身像是突然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许多,甚至觉得周围空气的含氧量都高了不少。

再也不见了,禽兽王。再也不见了,凶兽。再也不见了……魔鬼法王。

罗朱默默道别时,多吉抖开腰间的光板皮袍,将她和自己一起裹好,又用皮绳缠紧。而这件被当做皮兜使用的宽大光板皮袍,则是扯去了黑棉布面子的侍卫皮袍。

这次罗朱是面对多吉坐在马背上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袋鼠妈妈的育儿袋里。後背是厚实的皮袍裹着,正面是多吉温暖的身体贴着,她的手可以在皮袍兜里抱着多吉的腰背稳定身形,也可以伸进多吉的怀里取暖,比被禽兽王蒙头蒙脑地严裹一气舒服多了。不过──

在看到许多陌生人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时,她尴尬地扭了扭身体,不好意思地低声问道:“多吉,你这样兜着我会不会很难看?不会对你骑马造成不便吧?”

“格拉全速跑起来後风会很大,也有些冷,这样兜裹着,姐姐才不会觉着冷。”多吉憨淳的笑容灿烂明亮,“而且我的骑术很好的,没觉着会不方便,姐姐不用多想。”

呃,多吉没正面回答她第一个问题,估计这兜人骑马的模样铁定很怪异难看。不过既然多吉都不在乎,那麽她也没必要过多在乎形象问题了,温度比风度重要。何况布搭在脸上一蒙,谁认识谁啊,就算脸红成猴子屁股也不会被人瞅见。调试心态後,罗朱释然了,坦然了。

多吉拉起缰绳,笑盈盈地询问:“姐姐,我们去哪儿?”

罗朱想了想,禽兽王要在五月征战位於古格西面的拉达克,那麽他们就不往西凑热闹寻晦气了。

“多吉,向古格南面走吧。我想去转转冈仁波钦神山和玛旁雍措圣湖,然後翻越喜马拉雅山,到天竺和尼婆罗看看。”中原在元朝的统治下,等级制度太森严,不适合她居住。古代的屋脊高原太野蛮血腥,割据动荡,也不适合她居住。不如到佛教的发源地看看,要是合适人居,暂时当个侨胞也行。

四月正是转山转湖的好时节,这女人想要去转转神山圣湖也无可厚非。不过,法王在几天前就启程去朝圣转山转湖了……嗯,山大,湖广,又错了好几天,应该不会那麽凑巧地碰上。喜马拉雅山他翻越过八次,天竺和尼婆罗去过五次,也应该不会出什麽问题的。多吉暗暗斟酌了一番,决定依照罗朱的提议进行逃亡。

“行,就这麽定了。”他抖抖缰绳,双腿用力在马腹上一夹,轻喝一声,“格拉,快跑!”

母马格拉随着轻喝,撒开蹄子在草原上狂奔起来,转瞬就将和他们一起出城的人甩得老远。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风声,罗朱和多吉的身体之间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咕噜声。他们彼此对看一眼後,齐齐看向了声音的发源处──罗朱的肚子。

肚子,罗朱额头滑下数黑线,沈默片刻,呐呐道:“多吉,我肚子饿了。”吃的东西全吐光了,早在昏迷噩梦时她就觉得饿,只是醒来後一忙就暂时忽略了。现在身心都放松了,原始的本能也就冒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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