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如何如此消沉,需知生老病死为自然规律,在世为人者皆不可免,佛陀尚会坐化轮回,即便贵为帝王又有何分别?」一声温婉的女音传来,李逸循声望去,却是个一身月白色僧袍的青年女尼,生在佛门清静之地却偏偏生得一副颠倒众生的容貌,举手投足之间清丽之光令人浑然忘物,真不知是福是祸。
「多谢小师傅指点迷津,剑无形素来独来独往于世不容,怎会在乎谁的生死?」白袍男子朗声道,恢复了满面和煦的笑容。
那位青年女尼只微微一笑,仿若冰花出绽,直美得人目眩神迷。只听她缓缓道:「名剑山庄庄主无形自是独来独往的孤家寡人,陇西李家的雅王李逸却是个深懂孝道的谦谦君子,先皇代宗崩于三月前崩于紫宸内殿,先帝仁政爱民功在天下,实为大唐英主,然生死有命,施主还是看开些吧。」说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陌生女尼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熟悉,李逸听得那声幽叹,只觉心里一凉,伤怀追忆之意更甚,望着雾气腾腾的洱海海面,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只听那女尼说道:「贫僧峨眉静逸,有事先走一步了,若后会有期,自当继续今日之谈。」说完行礼告别,悠然远去。李逸只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所想是佛门竟有如此国色,不知是悲是喜。孰不知那日绿草清辉般的一次邂逅之后,缘分的红线便以将两人紧紧缚住,谁也纠缠不开,直至二十年后那名动天下的一场大战,以及战后无人所知的后续故事。
两人的踪迹已是武林近十年来最大的悬案,人人皆言静逸师太背弃佛门,与剑无形双宿双栖,远离了红尘俗世,偏偏名剑山庄和峨眉派主事者「簪花」杨琦和灵毓师太又都是闲云野鹤般的闲适淡然之人,自不会斤斤计较这些内幕,武林中纵有宵小搬弄是非,亦摄于两派威名,不敢大肆宣传些什么。其实若真能有缘再续半生之缘,亦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只是世间太多桎梏牵绊,终让他们举步维艰。
同为武林泰斗的慕容震寰生前每每谈及老友,总是满口唏嘘,为他一世情伤叹息不已,即便是五蕴皆空的慧明禅师,说到那段武林往事,也是连连摇头,满目凄凉,可见这是个多么悲戚的故事,然斯人已去,追忆者凭添伤痛而已。
当年江山徒手赠,长君如玉也倾城。
林花谢了又春红,生死聚散太匆匆。
清歌曼舞比翼情,不过前世半阙梦。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是当年剑无形一场大醉后剑刻西陵酒店南墙的诗,飘逸桀骜的字体至今仍在,此后每月都会有醉酒者望着这一壁的情殇黯然落泪,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叹情深缘浅,人间太多无奈,只苦痴儿女纠缠一世,终落得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叫人情何以堪?
因剑无形杳无音讯,大弟子「簪花」杨琦主持着庄中大事,偏偏他是灭了宇文家天下的弘农杨家嫡子,更于军旅身居骠骑将军高官,三位太上长老迟迟不肯以庄主之位相传。杨琦闲云野鹤淡泊名利,一生只想携爱妻韦妍儿隐居田园,只恨身在公侯之家,更自幼蒙恩师授艺知遇之恩,很多事情无可奈何,见众人无意以大事相托,他也乐得清闲自在,只寄望于三位师弟,望他们承袭名剑山庄三百年基业。老二「拈花」卢云跟老三「浣花」裴彦亦是出自公侯世家,卢云玩世不恭嬉笑怒骂,所谓「亦侠亦狂真名士,能歌能哭掩俗流」,庄主之位于他而言,只是飘渺无迹的一抹浮云,只会一笑置之。老三「浣花」裴彦自幼得渊源家世熏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个能担当有责任心的人,却也因受黄岐世家影响,偏偏生得一副悲天悯人救世菩萨心肠,更习得家传的「枯木迎春」心法,慈善之心更甚,亦不是杀伐果断的庄主佳选。老四「葬花」沈萧出自前朝沈太后的娘家,及至现今家道早已中落,更是家中旁系子弟,从出身就饱受欺凌,五岁时父母因无钱医治而先后早逝,更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创伤。于是才有了现在冷酷无情的沈四公子,因身处庄中刑堂,常年掌握他人生死,葬花之名更是与死亡息息相关,所以说「葬花折煞九泉妖」,江湖流言非虚也!沈萧虽身居末位,却隐隐已是下任名剑山庄庄主的接班人,这也是整个武林耳熟能详的共识。
半年前,三大太上长老中有两人相继因病离世,最后一人也是久卧病榻,更让沈萧更名为剑无情,传宗之意显著,只差仪式而已。
其实若单论才学资质武学造诣,老二卢云才是四人中的翘楚,偏偏他不屑一顾的傲然性格,庄中耆老们怎会以庄主之位相托?杨琦和裴彦虽相劝良久,终不欢而散。幸四人自幼一起习武,感情甚深,即便杨琦和裴彦不认同沈萧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处事态度,但他继位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怕的是沈萧世俗权欲太甚,有一天会走上不归路,那样名剑山庄就是一场浩劫了。
第05章相思明月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长安城中最繁华的太白楼上,隐隐约约传来这颇是落寞却又不羁的诗句,闻者皆以为是一流落江湖的天涯倦客所作,以一生漂泊所感以慰熙熙攘攘的世人,孰不知击节高歌者并非是个衣衫不整的落魄汉子,恰恰相反,是个锦衣华服的玉带公子,实是大跌眼镜,让人惊诧莫名。
「卢二公子,这下半阙怎么不唱了?」随着一声爽朗的笑声,一个一身劲装的魁梧汉子走进太白楼,径直向着最不起眼的角落而去。
「冯大镖头,别来无恙了。」卢云似是毫无反应,闲散地坐着,自斟自饮,只随口招呼一声。原来那大汉名唤冯啸,是卢云的知交酒友,本是长安镖局的少镖头,因年前老父冯总镖头金盆洗手,故接任了长安镖局的基业。最近事务繁忙半年来没怎么联系。
「来,今日老哥我好不容易得闲,定要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冯啸说完,一仰头,一杯女儿红已入腹中。卢云只抬眼望了望老友,继续自斟自饮。半响无语,没半刻功夫,两壶女儿红却以喝完了。
「说吧,什么事?」卢云缓缓抬头,用醉醺醺的口气道。
「诶,卢老弟啊,名剑山庄遭逢大变,江湖盛传天堂堂主天煞病入膏肓,你们师兄弟几个又都不在庄内,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你就真的不管不问了么?」冯啸缓缓道。
卢云沉默良久,依旧用不轻不缓的语气道:「沈萧呢?他都不在意,又何须我多管闲事。」
「据传葬花公子武道遭遇瓶颈,远赴西域追求突破去了。」冯啸道。
「无形剑气和飘云剑法哪是这么好练的。」卢云语气里满是讥讽。
「冰霜葬夜绪难休,冷月凋星似水流。相思明月楼何处?一朝二慕或三秋。卢兄弟,这首诗可有耳闻?」冯啸淡淡道。
「这么说我也算半个江湖中人,相思明月楼的大名还是听过的。」卢云口气亦是淡淡的,仿佛在说着根本与己无关的琐事。两人口中的相思明月楼是大唐立国以来凶名最甚的杀手组织,奉行「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理念,纵横江湖黑道逾百年,是当之无愧的魔道无冕之王,历任楼主皆是绝世武道奇才,一身修为绝不输于少林方丈,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传三十年前的少林戒律院首座慧空禅师曾败于前任楼主于长空之手,少室山一战,天下动荡,已成传说。
「卢兄看看这个。」说着,冯啸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卢云接过一看,脸色大变,满是郑重,半响,才缓缓道:「不知此物冯兄从何处得来,当谨慎处理,切不可糊涂大意,以免招来杀身之祸血光之灾。」说完,轻轻拂拭着手中之物,原是块方形玉色玛瑙,掌心大小,表面雕刻着一轮冷月俩株红豆和一座阁楼,三个原本毫无关联的物事现在看起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和谐,栩栩如生浑然一体。
「诶,这不是我冯家的事,长安萧氏柯该知道吧,前两天萧老爷子亲自把它交到我手里,托我到时保护他们一家顺利还乡。萧御史为官清廉,原是他在告老还乡之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朝中有人向相思明月楼买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老爷子自己正气凛然无所畏惧,然家中尚有结发爱妻和那个40岁才有的宝贝女儿,他不忍她们娘俩遭难,万般无奈之下才寻到我那个金盆洗手的父亲……」冯啸絮絮叨叨地把事情经过一一道来,听得卢云眉头深锁。
「我此次来长安本是来应试的,我卢家书香世家累世儒学,母亲要我考个功名回去个父在天之灵。为人子女者也有很多无奈,科举在即,我是有心无力了。萧老素来受天下百姓敬重,我想那个幕后的黑手也不敢如此猖狂吧?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又以何堵天下悠悠之口?萧老国之柱石,只好劳烦冯大哥了。」说到此处,卢云起身作揖,一脸郑重,早没了以前招牌式的轻佻。
冯啸郑重点头,一时也是热血沸腾,忍不住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万丈豪气在片刻之间挥洒地淋漓尽致。
不经意间,天以渐黑,两人挥手作别,卢云只身来到驿站,听着隔壁传来朗朗读书声,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漆黑夜空。一轮冷月高悬碧空,洒下银辉铺满大地,生出空旷苍茫之感。
卢云无心睡眠,独自坐在窗前,想起过往种种,不觉浮生若梦,不免苍凉一叹,心中有关相思明月楼的种种旧事,一齐涌上心头,更是眉头深锁。
这边有人深夜难眠,那边的悦来客栈里,竟也是同样的光景,可叹江湖盛传潇洒不羁的四花公子,老二和老三竟都成了赏花感月的性子,要是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来,更何况现在名剑山庄一片动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原本遇上美人是件喜事,现在的裴彦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才刚从认识慕容凌的惊艳中恢复过来,便想起此次来洛阳的目的,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一阵烦闷。他不同于卢云,虽无意于庄主之位,但山庄的安危却是放在心上的,这次从河东道洛阳来,就是担心有心人趁着名剑山庄大乱之际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作为剑无形的嫡传弟子之一,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在这危急时刻守护山庄安危并接手山庄大小事务。
想到他那三个师兄弟,裴彦就不开心。老大投身军旅报效国门,早忘了自己还是个江湖人,老二闲云野鹤事不关己,老四执迷武道一心只求提升武学境界,这样的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个出来主持大局,偏偏要他一人独担重任,怎叫他不气恼呢?偏偏他又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没野心没心机没抱负,千思万绪涌入脑海,早就不会决断,成了一团乱麻,越想越糟糕。
一夜无语,醒来天已大亮。裴彦舒展了子,洗漱好了下去吃早膳,刚关上房门,便闻得一阵既陌生又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裴彦一扫昨夜阴霾,又恢复了「五花马千金裘」的五陵年少神采,转身循着香味望去,一袭袅娜的倩影映入眼帘,一时竟是痴了。
慕容凌见他痴样,不免一声娇笑,嗔道:「呆子,发什么愣?」
裴彦听得佳人薄怒微嗔,一颗心不知又飞到哪个桃源梦境去了,早把昨晚的烦心琐事抛到爪哇国去了,满脸微笑,如沐春风。
两人并肩施施然走下楼来,哪里有相识才一天的样子,俨然是情深意切的一对无双璧人。裴彦美人相伴,竟是一生从未有过的快活,偷偷转过头去打量玉人,似是心有灵犀,慕容凌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明白了彼此眼中毫无遮掩的欣赏钦慕,触电般齐齐转过头去,脸上各自染上一层粉色薄晕,一颗心跳得急促,好像马上要从心口蹦出来,久久不能平复。
好不容易走到桌前就坐,两人各自低头而坐沉默无言,良久,只听慕容凌清越的声音传来:「小二,来两笼包子两碗豆浆。」
饭毕,却是裴彦先说话:「慕容姑娘,在下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后会有期。」语气带着不舍,声音却是清朗的。
似是猛地回过神来,听闻檀郎起身告辞,慕容凌忍不住低呼一声:「这么快。」话毕,发现言语中的羞人之意,更是臊得玉靥鲜红欲滴,良久才说道:「裴公子,后会有期了。」
裴彦终是洒脱的江湖男子,片刻之间便收拾好行装起身告辞了,慕容凌坐在桌前,望着渐行渐远的疏朗身形,心里难免戚戚,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几时方能重聚?」
裴彦白马青衫,奔驰在康庄大道上,眼前一抹倩影却总是挥之不去,似是着魔了一般,心中酸楚难耐,竟猛地一拉缰绳,马踏流星疾驰而过,发出一声悲戚的长啸,令见者叹息闻着伤心。
其实两人都是毫无心机的直性子,初尝爱情滋味,自然是难割难舍,偏偏世事难测命运弄人,相聚不过片刻便分离在即,怎叫人不扼腕叹息?情为何物?又有谁说得清呢?多少人只为一个缘字情难了。
或许唯一得意的,要属初尝滋味的杜柯了,随未能破了自己的处男之身,但这几日来跟美艳绝伦的嫂嫂耳鬓厮磨,多少尝了些女儿家的味道。偏偏温婳待他若即若离,仍不能为爱放下世俗的一切羁绊,直撩得杜柯心急火燎,欲罢不能,心中却又非常敬重那个遭遇悲苦的楚楚佳人,只得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武道上,龙衍枪法的基本招式熟烂于胸不说,内息境界也是提升了不少,早已到了炼精化气的瓶颈阶段,突破在即,独独缺少了机遇。或许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就能让他达到武道的新境界,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06章温府旖情
这日晨间,阳光明媚,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真真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好天气。不知不觉之际,杜柯和温婳已经来到洛阳城东。一双璧人言笑晏晏款款而来,为这妩媚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直教人见之忘俗,心折不已。
许是家门日近,温婳早早便换了原本的一身男装,穿着一身温婉端淑的寻常仕女装,柳眉细描樱唇淡点,高高挽起的流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素白玉钗,更显得整个人淡雅如菊,虽失了先前飒爽的勃勃英气,却多添了女儿家的娇柔妩媚,若不是腰间显眼的颀长佩剑,还真以为是哪个深居闺阁的大家小姐出门踏青呢。
受了身旁佳人光彩照人的影响,杜柯原本不修边幅的邋遢形象此时也是大为改观,毕竟要去拜访温家的长辈,仪表还是很重要的。青色的劲装换成了一袭月白的缎面长袍,脚踏着朝云厚底长靴,偏偏单手斜握着一杆银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是在提醒众人,这个翩翩少年郎还是个龙行虎步的武者,虽有些不太和调,却也透露出他一付别样的气质来,令人难免侧目,心生赞叹。
两人已在先前的驿站处买了马,此刻并肩而来,引得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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