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本以为姐姐也会来,没想到只有您来。」他这样说。
「……虽然立花本来也很想来。」唐泰斯说,「可她的身体到现在才刚刚有了起色,受不了再远的舟车劳顿了,而我又刚好就在南亚。」
藤丸立香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我对不起她。」
——这是之前收到的信里谈到的事情。
也是直到上个月,藤丸立香才知道他所有的寄到横滨的信都没有回复的缘由:因为藤丸立花和爱德蒙·唐泰斯已经不在横滨了。
在「安妮女王复仇号」沉没之后,他们曾经派人南下,试图寻找他的踪迹。但唐泰斯的势力主要分布在东南亚,过了马六甲海峡,据点就少了。何况高文用的是假名,藤丸立香又是不登记在册的旅客,他们只能查到一个失踪的「格沃奇梅」,对他们的下落几乎是毫无头绪。
当然,他们后来也试图从高文的弟弟这里查起。可就在打算派人前去西孟加拉邦的时候,已经出海到达马尼拉的唐泰斯突然收到一封电报——有一封匿名信送到了横滨警察局,指控藤丸立花为一宗陈年谋杀案的主谋,她也因此被带走下狱!
而在她入狱期间,流言也悄然兴起,暗示着藤丸氏的少年家主已在横滨失踪,而这一切都和藤丸立花有关!
他立刻顾不得手上的事情,匆匆赶回横滨港。多方活动之后,他终于将妻子隐秘地从监狱中带出——但是,横滨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只能坐船一路前往法国,最后终于在马赛落了脚。
他听到唐泰斯继续说着:「立花也跟我说过,你本来是想进学习院的文学部的。你到了法国,我可以为你办巴黎大学的入学手续,在那里,你可以读你想读的学科——」
「……唐泰斯先生。」
爱德蒙·唐泰斯抬起头来,他看到藤丸立香抿了抿嘴,而后慢慢地开口了。
「但我不打算……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了。」
酒杯空了,他起身走过去,拿起冰桶中的香槟酒瓶为远方来客斟酒。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想。那倾倒着的酒液仿佛是他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某种情绪,它促使着他不断地开口。
他依旧存留着对姐姐的骨血之情,确实无疑。这种感情是无法磨灭的。但是让他让步的那一切如今已荡然无存了,他回不去横滨,也没有一个「藤丸家」需要让他背负了。
藤丸立香说:「既然藤丸家已经没有了,我就不用再去做家主啦。唐泰斯先生,抱歉。我不回去了。我会在加尔各答,和他一起生活。」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也许再过几年就淡了,也许会到我们之间任何一人死去为止。」
「你们之间真是有很特别的情谊……」
「是的。」他低着头,灯光照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您知道,我继承了来自生母的一种疯狂的毒血,我其实生来便是不能融于普通人之中的。可是他却接受了我……唐泰斯先生。我喜欢他,爱他,并且想要和他共度余生。」
爱德蒙·唐泰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藤丸立香对着他轻轻地微笑着。那张已经完全长开的脸上依旧残留着些过去乖巧柔软的神情,可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某种不可摧毁的事物。
——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立香君,」他哈哈笑道,「能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来,你还真是……惊世骇俗!」
立香回到了座位上,他对唐泰斯说:「但是最近我就会去看姐姐,我也会经常去法国的。但是希望您和姐姐原谅我,我该有我独自的生活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你想留在这里,并不单纯只是因为爱他。」
「或许吧。可我不能抛下他不管,」立香说,「因为那次海上劫难,他的一只手已经废掉了。那是因为我,他救了我两次,最后一次险些被海盗所杀……」
「那又何必用你的大好岁月去补偿他呢?这不是等价的补偿……」爱德蒙·唐泰斯罕见地叹了口气,「你要知道,立香君。你们将有更长更艰难的路要走,因为你们互相之间是特别的,在旁人眼里,你们两个又会更加特别。而且,在加尔各答不见得比在巴黎更有前途。」
「……前途吗。」
藤丸立香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心中百味陈杂。
如果说他和姐姐同父同母,血脉相连,是一个灵魂被一分为二,那么「想要走上最高处」的斗争心,则完全不存在他的这一半里。他成了华族,成了家主,只不过是机缘与她的愿望混合而成的结果,他很明白,这是他本不该有的。
后来遭受到的劫难,或许都是为了报偿「得到了命运中不该有的东西」所付出的代价,他已经不敢再去苛求悬挂在更高处的礼物了。
何况他本来就缺乏远大理想。一般来说,男性更具有进取心,而女性更安于现状,但是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微妙的倒错,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不存在「因为是男人所以必须要去争夺些什么」的道理的。
「——唐泰斯先生,我突然想到了姐姐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了。」
话题突然之间又转变了。
唐泰斯也笑了一声:「我也记得。那个时候,你小子还对我颇有敌意。」
「实在抱歉。」立香说,「只是我当时一直不明白,仅仅是为了那笔钱,姐姐就一定要做这个选择吗?这值得搭上自己的一生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即使后来我摇身一变成为华族的少爷,我依旧不明白。因为我觉得她嫁给你并不快乐,即使在我面前也只是强颜欢笑……我一直认为您对她很不好。所以我对她一直充满愧疚。」
「……这种愧疚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我收到您的那封信为止。」
爱德蒙·唐泰斯拿出了一支雪茄,用随身携带的雪茄剪将其剪开。藤丸立香见状立刻划燃了一支火柴递上去,法国人吸燃了雪茄,平静地说:「说下去。」
「说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在海港边上生活的姑娘,但是她却怕海。但她原本是不怕的……直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才突然变得怕起海来的。那时她曾经被骗到船上,然后被海港上的街童绑着手足推进水里,幸好在快溺水的时候被水手捞了上来,大难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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