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针刺般的痛苦又发作在他的胸腔之中,可是他的立香显然并未察觉。
因为藤丸立香只是走了过来,脚步轻快而嗓音清脆:「一切都结束了,这回真的结束啦。高文,你知道吗?我现在……」
「非常……非常地开心。」
他迎来了藤丸立香的一个拥抱,这让他微微有些惊讶。因为藤丸立香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地主动抱过他了。
从漫长的旋转楼梯上向下走去,在他们周围移动的尽是些色彩缤纷的事物:一个年轻服务员,他体态健壮,脚步轻快,看起来快乐而鲁莽,正端着一只圆托盘向上走去,里面的肉汤冒着热气,而汤也向外泼洒;两个杂役正拉动着厅堂尽头的布屏风扇,随着叶片的转动,带着强烈植物香气的凉风徐徐向他们涌来;绕过饰有彩绘的深黄色墙面,他们走过凉厅中央有花草纹的浮雕罗马柱,水池边的乐队指挥向他们微笑示意,小夜曲的旋律响彻夜晚的天穹,简直像一只上着发条的巨大八音盒,永远不知疲累地在那里响起;在喷泉的边上,还有三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白人姑娘,一个年长,两个年幼,都是金发,编着辫子,戴着草帽,她们的纱裙轻薄而色彩鲜艳,像在夜里悄然盛放的花。
这个世界欢乐,巨大而陌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觉得有些虚幻。
直到他们出了门,重新没入了蓝沉沉的夜色之中,他才像是从梦境返回人间。
越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他们离人群越发地远了,原本并行不悖的两个人却越走越近,终于,他们的手悄悄地,再度重叠在了一起。
侧过身去,高文又看到那对活泼地颤动着的眼睫。他曾觉得那双眼睛温柔而感情丰富,又曾觉得它冷酷而拒人千里。他至今依旧无法解读在那其中藏匿的全部谜题,可探索它是否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
他想到他们的初遇,又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的如今。
他感慨着上帝的慷慨,命运的精妙,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立香的手更加紧握,而他感觉到,立香与此同时,也轻轻地将五指更加地收拢起来了。
这一刻就够了。
他想,这就是最后的,不朽的时刻了。即使立香真的就此离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立香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高文,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在深暗的苍穹之下,他们放慢了脚步。
「我在想,你是清教徒的儿子,他们也是基督的信徒,在我身边的人们中,好像只有我是异类。」
高文微微地笑了:「怎么突然谈论起这种事?」
「因为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我在想我之后的人生,我在想他们……」
他转过头来:「……我在想你。」
在夜幕之下,他早已卷起了衬衫的袖子。粼粼的波光滑过他赤裸的手臂,光点像蛛网一样晃动着,把他们的身躯笼罩在一片虚幻之中。
「我在想,我还是想见到你。」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高文站在那里,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可在这副皮囊之下,他感觉到周身的骨骼血肉都骤然开出了花,花瓣弹到颅腔上,撞得嗡嗡直响——
夜幕下的河水永无止息地涌动着,就像他的血液在体内流动。在高文的耳中,体内和体外的声音在此刻居然达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共鸣,而在这种共鸣声中,立香的声音却又变得越发清晰,越发地不可磨灭了。
「……立香?」
他嘶哑地发出声音,呼唤他恋人的名字。
「在死后彼此相见和生前彼此相见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上帝告诉我所有的灵魂都会在死后重新复活,重新相见,但我不相信上帝,因此我不确定我死后是否也被同等地收入天堂之中。」
藤丸立香站住了脚步。
「所以,我们现在就见面吧,我们现在就生活吧,等到感情也好,幸福也好,一切都消磨得几乎虚无的时候,我们之间谁死去,都不会再抱有遗憾了。」
「好了,高文。吻一吻我吧。」
立香抬起头望向他。而那位穿过了诸多山脉和海洋,生命和岁月才和他相见的不列颠尼亚情人,终于也对着他露出微笑。
「遵命。」高文说。
黑夜包容了一切事物。在泛着微光的濛濛水雾之中,嘴唇和嘴唇辗转厮磨,人间的喧哗在他们的耳畔流淌而过。
月光之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河流广阔而黑暗,但从不死寂。一如加尔各答永不沉寂的夜晚,浪潮永远地涌动,并携着数不尽的杂质往前流去,茅草、树木、灰烬、藏红花、长满水生风信子的泥丘、镶嵌在动物脂肪中的珍珠、死去的生命、活着的生命……一旦向前,万物都再不回首。
河流正是这种事物。它正是由清洁的水流与繁多的污秽所组成的,在它的体内,爱意与恨意,圣洁和污浊永远互相浸透,彼此重叠——
永远望着天空,并生生不息地向海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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