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昨日（1）（2 / 2）

“姐姐还在睡觉呢。”就这样，江玉之忘了弟弟为什幺和昨天长得不一样的问题了。

仿佛有疾风骤雨摧残了一整夜，一切人事物本该被改变，事实没有，一切如往日一样平静祥和，颇有风和日丽的氛围。孩子玩孩子的，大人忙大人的。树头的知了仍在孜孜不倦地叫着，小巷里回荡起成群结队的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田野里的大人赤着脚担着水，脚下是湿凉的泥土，燕子从他们头顶上飞过。

没有任何人提出什幺疑问，因为理由在天亮的时候就已经解释了，带着一种命运所拥有的权势。

江家的管家走了，离开西川了，带着江家里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了母亲的女仆，还有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男孩子，一起连夜走了。他们似乎是一家三口。

江韫之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个一直跟在她的母亲身边的男孩子，那个和她的弟弟一样年纪的男孩子，那个明明是年轻女仆的儿子，名叫小林的男孩子，那个现在叫江学之的男孩子，她冲他露出了一个姐姐的笑容。

她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当然，整个西川也都相信了。

这就是命运所拥有的权势。你说什幺，就是什幺，别人就算不信，当面不说，在背后也不能说，只能在心里不服气。

第四天，她的父亲带回来一个女仆，叫阿秀。阿秀长得也算清秀，五短身材，矮矮的，微胖。江韫之原本想告诉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幺说，她想叫她不要在这里，离开吧。她每一天都想跟她说，每一天都说不出口。然后，她发觉阿秀对她很好，她却渐渐冷漠了。

一九一五年的夏天，在媒人还没把江家的门槛踏破之前，江韫之决定长时间地离开西川。在离开的前夕，她的母亲和她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她背对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直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问她，“韫儿，你没有话要和妈说吗？你就要走了。”

她沉默了很久，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一个夜晚，那一张小脸。她最终开口问道，“你喜欢小林吗？”

多年来，她麻木又清醒地过着每一天，俨如一个被活埋的不死的生命。她睁着无法闭上的眼睛，数不清的泥土将她覆盖，沉重地压得她不能呼吸。她本该窒息死的，偏偏，她还有知觉。黑暗的视觉，冰冷的感知，狭隘的空间，她多想翻身从厚重的泥土下挣脱出来，但她早已没有力气了。

泪水在眼眶里冒出来，她看着自己女儿的肩背变得朦胧，她呢喃道，“韫儿……”

“那时我好像七岁了。妈，你总是提醒我，我长大了，我是大人了，我要照顾妹妹弟弟。可是那件事，为什幺在那件事上面，你却当我是个小孩子一样……糊弄我？”江韫之闭上眼睛平静地问道。

“韫儿，对不起……”她哭了，她从未想过，她的女儿是这样长大的。

江韫之听着自己母亲的低泣，听着她的诉说，她半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真相，正如她长大以来逐渐猜测的，她的母亲和管家有了私情，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仆私通，各自都生了个男婴，后来也都各自发觉了。她的母亲懦弱地退了一步，天真以为能救得了自己爱上的男人和儿子的命。然而现实没她想的美好。身为江家的一家之主，身为一个男人，他怎幺会容忍自己的妻子的背叛呢？何况那背叛的行为还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印记，成为镌刻在他脸上的耻辱。他杀了他们父子，让自己的私生子名正言顺地进了江家的族谱，然后遣走了那个女仆。他仍爱着自己的妻子，这是他最大度的做法了。他没让她颜面扫地，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被人谩骂、唾弃。

她可以想像，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也跟着死了，存活至今的，不过是一个傀儡。

在望西河上，江韫之望着平静的河面。河水是深色的清澈，它很干净，但它看不见底。她幻想着，很多年以前，很多年以后，在人活着的时候，在所谓的爱情、欲望、名声存在着的时候，有多少鲜活的、死去的肉体如鱼饲料一般，被沉入这深不见底的宽阔水域，和吃了他们的鱼一起，在别人的肚子里消化并排出，不知轮回了多少载。

她的母亲只告诉她，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极致的人性。

往后的日子里，她告诉自己，决定了长时间不回去，就绝对不能轻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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